我看得来气,见他跪下也不叫起,亲自上楼拿了两册卷宗下来,随手递给他一册。 他慢吞吞站起来,抱着卷宗坐去一旁,像上回那般逐字逐句默读。 我坐在椅子里,托腮望着他,他明媚的五官映着幽幽烛火,晦暗看不真切,每每见他,总觉得心潮翻涌,原世人好色,我也不例外,那羞羞答答的模样时不时勾动我的心弦,我从来不知,这皇城里竟还有人可以貌美如斯,既有纯情,又有媚态,两者相融又显露出另一种气质。 他许是见我害怕,总也不看我,偶然对上视线也是惊慌失措。 我想与他说说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随口却道:“知言近来如何?” 左行舟缓缓转过头来,用茫然的眼神望着我,怯生生道:“小人近来不曾见过他。” 我见他又是那副怯弱的模样,气闷道:“你看完了吗?” 左行舟小声说:“马上看完了。” 我淡淡道:“嗯,看完就写。” 他忽然睁大了眼,迟疑道:“全部写完吗?” 我不明所以,蹙眉问道:“你何意?” 左行舟颤巍巍道:“若是殿下不着急不如先回去,小人写完了明日送去太子府给您过目。” 我难以置信道:“你赶本王走?” 左行舟忙不迭摇头:“只是仓促写完字也不好看,这么厚一本要写好久呢,天色不早了,屋子里冷,小人怕殿下受寒。” 我气恼无比,当真是个傻子,还真当我是来看他那几个破字!我恼羞成怒骂道:“谁要看你那破字!别写了,滚过来!” 他似是被我吓到了,眼眶倏地发红,又慢吞吞走近我,瓮声瓮气求饶道:“小人知道错了,殿下不要生气了,不要打小人板子。” 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清爽的皂角香气,他似是害怕极了,眼眶忍不住湿润,嘴唇微微泛着哆嗦。 我闷叹了一声道:“不必写了,你把卷宗背给本王听,背错一个字打一板子。” 他更是害怕,揉了揉眼睛,结结巴巴开始背,一连竟背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就噤了声,沉闷半晌带着哭腔问道:“后面还有几个字呀?” 我看了眼身旁侍卫,那侍卫数了数道:“还有三百七十二个字。” 我幽幽看着他问道:“如何,你是继续背,还是打板子?” 左行舟揉了揉鼻子,小心翼翼问道:“能不能分开每日打一个板子?” 我见他傻气又可爱,忍不住想逗逗他,故意摆出冷脸说道:“你说呢?” 左行舟愣了愣,似是泄了气一般,认命跪在地上,俯下脑袋道:“小人领罚。” 我忽然觉得没趣极了,世上之人皆是如此,或是对我奉承,或是对我顺服,总无人能与我真心说笑。母后让我不许露出软弱,我安富尊荣,也该承受常人不能受的孤独。 眼前这小子装疯卖傻,故作憨傻来讨好,讨不得好便顺从认命,到底是左家养出来的孩子,和左知言一脉相承! 我打发了人都出去,声音嘶哑道:“知言纳了姨娘。是你撺掇左无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纳了姨娘,你恨本王打了你四十板子,所以存心要与本王作对,只要你还活着一日,本王如鲠在喉。” 左行舟目光怔怔望着我,眼底溢满了水汽,嘴里却半字不吐。 我沉声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他擦了擦眼泪,忽然哽咽道:“殿下,小人能不能写封遗言再死?” 我蓦地一惊,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说他是真傻,他又极其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说他是假傻,有时候总出其不意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我拧了拧眉心道:“写吧。” 左行舟脚步发颤走去写字,他死死咬着嘴唇,时不时吸一吸鼻子。 他写罢走到我面前,扭扭捏捏道:“小人今次当差半月,应该有五十两月俸,若是能领,就一并赠与好友夏九州。” 我拿过他手中宣纸,只写:存银五十两,藏于床底漆木盒内,赠与夏九州。 我气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本王要杀你,不是在与你说笑!” “我知道啊。”他揉了揉眼睛,稍许平静了些说道,“太子殿下喜欢我二哥,必然不会迁怒于我家中父兄,既然如此,我都要死了,我怕你作甚,初见你,你就骂我是傻子,还让我学狗叫,上回又打了我四十大板,临死还要我对你低声下气,我心里不愿意。” 我被他给气笑了,方才死气沉沉,如今倒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站起身骂道:“本王何时让你学狗叫?你这臭小子成日里装疯卖傻,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怪不得知言说你喜欢搬弄是非,半点不曾说错你。” 他缩了缩脖子,退后两步,怯怯又说:“你喜欢他,他自然什么都是好的,你们的事情与我何干,都来拿我出气,自己犹犹豫豫不早些来提亲,等他纳了姨娘才来装深情,就会欺负我!还说我傻子,你才是傻子!哪有你这样喜欢人的。” 我确实不曾喜欢左知言,可即便不喜欢,我也对他无比宽容,无比亲近,这十几年里,我自问不曾亏待过他半分,甚至将他捧上了天,我当他朋友,他又当我是什么东西,牟足了心机想从我身上捞好处,何止是他,这天下人又有谁真心喜欢我。为了高官厚禄,为了几两财帛,甚至可以装出对我用情至深的模样。 我惊觉自己流出了眼泪,背过身去抬手拭了拭眼角。 左行舟呐呐道:“我、我没有看见。” 我平复了情绪缓缓看向左行舟,这小子一昧讨好章之桥,对我却不屑一顾,竟然敢如此顶撞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我不能轻易与章之桥生嫌隙,章之桥摆明说他是爱将,我竟拿这傻子也无可奈何。 我咬牙道:“但愿太尉能够护你一生。” 我瞪他一眼,转身离开卷宗库。 回到太子府已是深夜,我一路恼恨至极,恨不得想一口咬死那左行舟,待回了府才忽然反应过来,方才他与我顶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许多话都没头没脑叫我听不明白,只是他情绪激动,我也被他激起了火,无端端就闹了一场。 竟还说什么,我喜欢左知言,必然不会为难他父兄,简直自以为是,叫人笑话! 还说我不会喜欢人,这天底下有什么人值得我喜欢? 我火气难消,一连喝了几盏茶,李丛在旁讨好地笑笑,不断叫我消气。 我恼羞成怒道:“你说那小子,平白要来惹我生气,还撺掇左无涯给左知言纳姨娘,也不知这左家一家几口在背后怎么谋划我!他活该挨那四十板子!” 我闷叹了几声,又问:“你说他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李丛笑笑说:“奴才觉得,真傻假傻有什么所谓,还得看殿下喜不喜欢。” 我平心静气了一会儿,团着袖子道:“左知言心术不正,总想走捷径,抛开这点不谈,他也算可造之材,他如今既然已纳了姨娘,只要他从今往后安分办差,我也可不计前嫌,至于左行舟......左行舟......” 我气恼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管他是真疯还是卖傻,左右他是章之桥的人,与我无关!” 李丛笑道:“殿下不早了,安置吧。” ----
第47章 我抓心挠肺了月余,总想起左行舟与我吵架时的模样,明明嘴巴厉害,把我堵得哑口无言,却似是委屈极了,好似是我欺负了他一般。 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这般顶撞,说的还都是些我听不懂的话,莫名其妙一大堆。 最叫我气恼的是,分明是左知言对我撩拨不成,如今却成了我对他痴心不已,真真是叫人愤恨。 年末的时候,皇城里出了一桩急案,溪后巷发现了一具尸体,受害者身穿绣花鞋,因临近年关,父皇担心城中人心惶惶,对此案十分看重,据章之桥所言,似乎从前也发生过类似案件,他在卷宗库见到过相关卷宗。 本是要派萧慎去查的案子,我心念一动,亲自带着人去了卷宗库。 本想去逮左行舟,总想叫他吃吃瘪,长长教训,可见他捧着油纸包战战兢兢的模样,又不免觉得自己严苛,细细想一想,他也不曾做错什么,白白挨了我四十大板,我那日冲动说他撺掇左无涯的事情,后来细想又觉得难是他,这小子模样虽貌美,衣裳却穿得又旧又难看,临死要写遗言,存银竟只有五十两,想来在家里也不受宠。 本也不是他的错,只是他对我没大没小,总是让我心里不痛快,若是那日当场发作教训了他,倒也情理之中,如今再来翻旧账,不免显得我小气。 且章之桥摆明要护着他,我再来打他,又怕小事化大,与章之桥更生龃龉。 我心里属实觉得憋屈,旁人讨好我奉承我,我便觉得他们蝇营狗苟,如今碰到一个只捧章之桥,不捧我的,我又觉得不痛快,章之桥再受父皇器重也越不过我去,他不过是父皇拿来培育我的棋子,与其讨好他,不如来讨好我,左行舟这点都想不明白,即便聪明也只有记忆好这一条! 我见他捧着油纸包苦着脸下跪行大礼,故意不理他,只与身旁侍卫说话,叫他们把相关卷宗都找出来。 那小子瞄了我一眼,似是觉得我正忙,竟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走去桌边坐下。 我气恼至极,骂道:“让你坐了吗?” 他倏地又站起来,朝我讨好地笑了笑,又是那副含羞带怯勾人的模样。 我气闷不已,瞪他一眼,叹道:“坐吧,做你原本的事。” 左行舟扭扭捏捏地坐下,慢吞吞开始吃松糕。 我拧着眉看着他,这小子当我是什么人,我坐在这里办正事,他竟敢吃东西? 左行舟见我瞪他,可怜巴巴道:“我原本就是要吃松糕的。” 我无奈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手里卷宗,时不时看他一眼。 他抓着松糕小口小口地吃,偶尔伸出嫣红的舌尖卷一下嘴唇,时不时用那双水波盈盈的眼眸看着我。 我呼吸一滞,掩面喝了口茶,方平静问道:“你盯着我看什么?” 左行舟红着脸摇头道:“没什么。” 我沉声道:“有话就说!” 他迟疑了半晌,忽然慢吞吞朝我走来,站在我咫尺远的地方,声音软绵绵问道:“殿下,您今日这件衣裳真好看,是在玲珑成衣铺买的吗?” 又没头没脑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看了眼身上的衣裳,忽然有些不自在,平日我甚少穿艳色的衣裳,今日穿了一身小豆色的束腰长袍,比平日更端重一点。 我不知他说什么,本是不想理他,可见他今日乖乖巧巧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又胡说八道什么?” 左行舟咕哝道:“掌柜说您经常去光顾,我也买了四件,怎么没见着这么好看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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