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王知道大叔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骂他,便有恃无恐地笑,只作听不懂。 “……”大叔深吸一口气,最终木着脸转头,冲王府影卫干巴巴道:“王爷代表你们锦朝,此刻还坐轮椅十分不便,为着、为着蛮国和你们大锦的形象,咳,还是让我、我家大王代劳吧。” 王府影卫:“……” 凌冽:“……” 大叔说完后,直觉自己老脸挂不住,趁众人不注意时,极快地走过小蛮王身边,十分不客气地狠狠踹了他小腿一脚,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迈入鹤拓城中。 小蛮王吃痛地闷哼一声,脸上却还是一派“我没有私心、我确实是替你们着想”的从容,他冲几个王府影卫点点头,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直接抱着凌冽大踏步地往城内走。 城内,亦是绿草铺地。 远处的苍麓山盖着雪被,山脚下巨大的望天树冠翠绿而开阔,如一柄撑开的大伞,将树下的一泓碧泉完整地笼罩其中,泉边铺着茵茵草毯,上面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花间蝴蝶翩飞、雀鸟啼鸣。 这望天树是蛮国独有的一种树木,树干粗壮、笔直挺拔,成树能够长到二十多丈高,比北境修筑的防御长城还要高耸入云。树后是连片的榕树和雨林,林间则遍布着高矮错落的木屋和树庐。 小蛮王将凌冽抱到树下一片高起的小丘上,这里早早为他们铺好了一张雪白的牦牛毛,毛上放着一张低矮的案几,案几后是一扇蓝染扎成的扇状大屏,屏前置着几个软垫,还有个无足的靠椅。 小丘之下,是一圈围着泉水散开的坐席。 那些席位下都铺着红色的绒毯,毯上也置了矮几和软垫,凌冽粗略数了数,约莫有十七八个位置。 而最靠近他们所在小丘的一圈五张案几上,则多添了一条蓝染的垫布,桌上的木纹雕刻也比其他几张要繁复。蛮国不似中原,没有六部和御史台,蛮王之下,便是圣使、圣女、灵巫和五部首领。 五部首领臣服于蛮王,各自掌管各自的部众:逢战出兵、无战入亩。 大约是有外人在的缘故,小蛮王这次没再作妖,直接将凌冽放到了靠椅上。 元宵几人这时也在蛮族的带领下过来,八字胡大叔将小管事安排到同自己一桌,就在距离小丘上主桌不远的位置。元宵却抿了抿嘴,有些不乐意地嘟哝,“我想过去伺候……” “这是庆典,不兴有人的,你看他们身边都没人,”大叔温言劝,“再说,大王在呢,不会叫王爷吃亏的。” 元宵的小脸皱了皱:明明你家大王欺负王爷多! 凌冽坐定后,小蛮王便吩咐开席—— 铜鼓擂擂、牛角号起。 伴随着四弦琴和葫芦笙歌,一只巨大的银帽被十二个蛮国汉子用彩绸扎着的木架抬出。 那银帽高足三尺,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布满了重重叠叠的银花,帽顶上置一柄打开的银扇,扇上簪满颤枝花草,周以蝴蝶、孔雀环绕;下层则用压花银片纹出银蛇、蟾蜍和蜈蚣的图样。 银帽帽檐下垂着无数银叶流苏,伴随着歌舞声,在风中发出清脆好听的簌簌之声。 那银帽的外围,则有一群戴着银帽、身着盛装的青年男女,他们手拉手将大银帽和灵泉围在中间,三步一顿地跳起了蛮国最简单却也最欢快、热闹的芦笙舞。 铜鼓点点,刚才将他们驮来的大象扎上花绸走入场中。 这群大个子颇通灵性,竟不用驯兽师就能自己跟着四弦琴有节奏地摆动,看得元宵两眼发直,忍不住地赞道:“它们、它们好聪明哇!” 大叔摸了摸胡子,温和一笑,“万物有灵。” 这时,一群穿着蛮国统裙的姑娘们顶着一个个巨大的竹编筲箕,筲箕上都用新鲜的瓜果雕了蓝孔雀首,中间铺着花花绿绿的各式菜品,看上去就好像一只只披着华美长尾的真孔雀似的。 元宵原本还对上头的菜品有些好奇,结果等姑娘们将那大筲箕放到他们桌案上时,元宵就看见了一大堆翅膀红色、身体漆黑的虫子,他白着脸眨了眨眼,视线一挪,又瞧见了一节节被炸得酥脆的白色竹蛹。 “……”元宵僵了手脚,憋了半晌,还是转过身去止不住地干呕。 远处小丘上,同样摆上了大筲箕。 只是小蛮王和凌冽眼前的这一只,比其他桌上的都要大许多,底上一层铺着不知用什么染就的各色米饭,饭上从内向外、一圈圈地铺着各式的菜肴—— 花生米、炸酥肉、炸蚱蜢、炸蚕蛹、炸竹蛹,被辣椒淹没的鱼肉、黑黢黢看上去像是鹌鹑的小鸟,还有撕开来还泛着红色血丝的牦牛肉,一些蛮国山川河流中时鲜的小鱼苗苗,还有一些凌冽也叫不出名的东西。 这位来自中原的王爷,端看是一副神态从容、气度不俗,可他垂在案几下的手已经紧紧攥成拳,身后浸出许多冷汗,他咬着后槽牙,没让牙齿打颤,但唇色却渐渐发白—— 怎么就,会有那么多的,虫!?!蟲! 小蛮王坐在他身边,虽是一派冷峻大王的模样,视线却其实从未离开过凌冽,他盯着凌冽那略微有些苍白的嘴唇看了一会儿,心下有些好笑又有些酥软。 最终,小蛮王摇摇头,招手叫来那个上菜的姑娘,低低吩咐了几句。 姑娘飞快的看了凌冽一眼,然后不多时,她就又重新顶着一只大筲箕过来。这只比原先放在他们桌子上的那只小上一圈,也装饰着瓜果雕刻的孔雀首,但里头红红绿绿的米饭上,却只铺着: 酥炸番芋、生拌云耳、素丝青瓜、蒸南瓜、炖白鸡和一应时鲜的苗疆瓜果。 穿着筒裙的姑娘放下筲箕后,红着小脸冲凌冽点点头,然后便退到榕树下,同自家几个姐妹站到一处。 凌冽看了看眼前明显不一样的菜品,若有所思地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蛮王。 他们头上那两朵滑稽的大红花已经不知何时被悄悄取下,不像凌冽坐得笔直端正,小蛮王坐得非常随意:他屈着一只腿,手臂闲闲地靠在一旁的软垫上,挂着银项圈的颈项微微后仰,露出一段性感的曲线。 吸收了日光的金色卷发蓬松地散开,像一头半卧着的睡狮,状甚慵懒,却依旧是猛兽,不容小觑。 即便是坐着,他紧实的小腹也没有任何赘肉,就那样绷着、撑着,仿佛蕴含着什么能将天地都搅碎的力量。 凌冽垂下眼眸,没有再看。 铜鼓声歇,抬着巨大银帽的勇士们也在整齐的吆喝声中、将银帽稳稳地放到了泉水前的空地上。之后,围着泉水跳舞的姑娘们默契地退到一边。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剩银帽下的银花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凌冽见为首的蛮族勇士气喘吁吁地朝他们跑来,在小丘前站定后大声地冲着小蛮王喊了几句苗语。 小蛮王听着,不知想到什么,转头煞有介事地看了凌冽一眼。 凌冽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取出随身手帕来擦了擦嘴。 见他如此,小蛮王嘴角的笑意更甚,他转过头去冲那勇士点头,说道:“沃加,乌哺。” 勇士一愣,而后脸上绽放出莫大的欣喜,不仅是他,周围听见的人群也跟着欢呼起来。 伴随着一声牛角号响,榕树林中竟瞬间跑出六队扛着长梯子的蛮人。 那几架梯子高低错落、上扎各色彩绸,高得足有三丈、矮的也有一丈八寸长,竿体以结实的杉木制成,上头插满了刀刃向上、寒光淬利的长刀,顶端则裹着一颗颗色彩缤纷的新鲜花球。 这是蛮国国俗,每逢年节皆有:三番牛角号响毕,灵巫们手持法杖上前吟咒、做法,蛮国的男女老少们皆兴奋地候在一旁,期盼部落的勇士能够博得好彩头。 凌冽看着那刀,身子忍不住地朝前倾了倾。 灵巫做完法事,以三串百响的鞭炮为号,四弦琴再起、铜鼓擂擂,勇士们便嘻嘻哈哈地笑着走向人群,他们有的从自己身上取出发带扎在额前,有的则从自己家人手中接过准备好的部落彩带。 但更多的勇士却是径直朝刚才跳舞那群姑娘走去,姑娘们见他们过来,也嬉笑着四散奔逃。 元宵看着觉得新奇,便悄悄扯了扯身边大叔的袖子:“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叫‘上刀梯’,那群小伙子都是各部中没成家的,这是在向自己心仪的女孩讨衣带呢。” “……衣、衣带?” 大叔端着酒碗抿了一口,笑着指了指在刀梯下面已经准备好的其他勇士,“喏,像他们那样,上刀梯时勇士们都要在额前勒上发带,这是展示勇气和高超技艺的时刻,有人为了部落、有人为了家庭,自然,就有人要为了爱人。能求得心上人的衣带,这可是对他们最大的鼓舞。” 元宵噎了一下,心道你们蛮国真是开放,衣带这样私密的东西,竟能当众拆下?! 这边,凌冽正看着那刀梯心惊,腰间忽然一紧。 他疑惑地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衣带被人扯了一下。顺着那作恶的手指抬头,凌冽看见了一双明亮而透着几分狡黠的绿眼睛。 凌冽:“……” 元宵和八字胡大叔的对话其实他听见了,但他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见这小蛮子当真眨巴着眼睛要解他的腰封,凌冽有些羞恼,他面上微红,紧紧攥住自己的衣带:“……你、你别胡闹!” 小蛮王扁了扁嘴,用那双翡翠一样漂亮的眼眸盯着他,半晌后,小蛮王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而后,他在凌冽戒备的眼神中,轻轻地搂了他一下,趁凌冽不注意,顺走了凌冽袖中的手帕。 那是一方绣着竹叶梅花的苏绣彩巾,凌冽此行南下一共就带了三块,其中一块还被元宵那臭小子早早地掉进了泥地里,偏巧,小蛮王顺走这块的颜色和绣样都是他最喜欢的。 不等凌冽发作,小蛮王就撑着案几一跃下场,将他的手帕折了折,别在腰间银饰上。 远远看着那方云水蓝的手帕像小尾巴一样坠在他腰间,凌冽咬了咬嘴唇,别开了有些发烫的脸。 见小蛮王下场,五部首领先是有些惊讶,而后纷纷站起身来、激动地鼓掌,那些还在准备的勇士们看见他也齐声高呼起“华泰姆、华泰姆”来。 灵巫们给站在刀梯下面的勇士们都送上了美酒,小蛮王也取了一碗,他们一边喝,旁边的牛角号声也愈发急促,伴随着铜鼓声歇、众位勇士对视一眼,默契地摔了手中碗,争前恐后地朝刀梯涌过去—— 凌冽原本不想看的,但一声声欢呼太吵,又惹得他忍不住去看。 蛮国人不穿鞋。 勇士们光着脚、用肉直接去踩刀子,凌冽光看着就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可那些身上涂满了油彩的小伙子们却在刀梯上窜得飞快,赤|裸的脚板上一点儿血丝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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