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齿关发出一声冷笑,神色薄情地看着钟照雪:“怎么,你不是死了吗?” 钟照雪预感一场雷霆风雨要降下。 果不其然,殷怜香已自顾继续说出恶毒的话语:“你不该再出现。你知晓你身死时,我多么畅快?我早想杀了你,可你太过棘手,我编造那么多故事,也只是想要戏弄你。借由你们正道的刀,才是宰杀你钟照雪最省事的武器。” 话语从丹唇里碰出,在温暖的雾气里逸散,还透出刺骨的冷。 命关在手,现在他要杀了钟照雪,自然也轻而易举。但钟照雪罕见没与他争锋相对,回敬以冰冷倨傲的话语。 在古怪的沉默里,钟照雪与他对视,不躲不让,眼睛仍是平静的一潭水,注视着他,有时候像一面镜子,殷怜香只在其中看到内里空空的自己。但现在又开始泛起些他看不懂的神色,那种神色像一股水包裹住殷怜香,他觉得陌生,他觉得熟悉,他突然不想知道。 “对不起。”钟照雪开口了,声音就跟那夜共饮时一样温和缥缈,幻象般的真心,垂怜似的温柔,“是我的错,我不该丢下你。” 不,这又是一个骗局。 殷怜香的睫毛却颤了颤,唇收紧了,几乎要咬出血的用力,感受到掌心里跳动的脉搏在说出那些话时,仍是稳定不乱的,他紧紧看着钟照雪,要分辨这是不是也是他温柔的谎言。 在见到钟照雪前,他不信钟照雪会死,即便人人都看到了他奔入沙暴之中,即便从醒来那一刻他知道钟照雪去了必然九死一生,他都不信,钟照雪不会死,钟照雪怎么会死?无数次,他都能在殷怜香布下的陷阱里全身而退,他杀不死的对手,又怎么会败在一群走狗的手中? 在这数月里,他独身躲藏游走在南州时,也想过许许多多次,如果再看到钟照雪活着要如何,有将钟照雪经脉打断的,有将他痛苦折磨至崩溃,有从此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但最后的最后,殷怜香还是想见到钟照雪一面。 于所有最偏激的愿望里,孱弱而顽固地存在。 现在如愿见到了,他那些设想突然一个接一个被打散,被几句话给搅得乱七八糟,那些晦暗的东西悄悄下沉,上浮的却是汹涌激烈的情绪。他想质问,大怒,把这些时间里所受的委屈全部撒出,钟照雪无法容忍,然后他们循环往复地大吵一架,动起手来,如从前一样水火不容地厮杀,最后又成了相互憎恶的陌路人。不错,这才是合乎殷怜香所看到的世俗,至于曾产生的感情和信任,只是他们各自的失误。 ……但钟照雪怎么这样?他这就坦诚地知错了,后退了,留给他一片随意奔走的赤裸的雪地。可殷怜香的心却跳得很快,不是愤怒或者其他汹涌的感情,他有一种接近耳鸣的预感,如潮水涌来,让他必须躲避和逃离。 他仓皇地哈哈两声,充满冷嘲的尖锐:“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个杀不死的对手,一个我最厌烦的正道君子,一个什么也不了解我的人!你没有丢下我,没有谁配丢下我,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你只是自己去送死,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你错了,我恨你,我更痛快你死了,才好无人知晓我的任何秘密。” 他松开手,指印在钟照雪的脖子上留下充血得快淤青的红印,他一眼也不再看钟照雪,转身向池壁上走去。朱红的长衣湿透了,披穿在他的身上,漫漫浸入水中,像一只从血池里走出的艳鬼。 可钟照雪感到他的神伤,令他软弱,令他色厉内荏,容易因孩子气的倔强而落寞。 殷怜香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的手臂被人拉住了,用的力气不轻不重,随便一甩就能挣脱,可他脚下被莫大的重量压住,忽走不动一步。 因他听到,钟照雪从口中唤出一个名字。 “……小雨。” 殷怜香没有回头:“你在叫谁?这里没有这个人。” 身后的呼吸愈缓和平静下去,如一阵温存的、宁静的风,在千百坎坷红尘里静静拂过,拉着他的手,比任何一个人都坚定。 “你恨我也好,希望我死也罢,我们不是眷侣,也算不上怨偶,虚花宗的殷怜香如从前一样不需要有任何人的真心,其实那样也很好。此事我本已脱身,也不该再见,可我心里却生了一个执念,必须在南州找到那个人,听他亲口给我的答案。 “——你如果不认识小雨,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他叫这名字的时候像一声叹息,久蒙尘的一件珍宝,被遗忘了太多年。在篝火前温暖的手掌,在众口所指前的庇护,在一夜风声凄厉的逃亡里,重叠而来,尘埃厚重,光阴只不过是飞光一般的弹指,世事也是白云不停逝去,水不断,山无绝,故人瞬息又变作哪一个模样相见。 殷怜香知道自己又输了,他无法逃避,因为他最深的秘密,也已经在冰雪融化后便无所遁形了。 那种熟悉的酸胀再度泛起,久远到从瘦小孱弱的身躯里传来,殷怜香转过头,眼眶已经红了,盈起渺渺的泪。钟照雪从未见过他真实的眼泪,他们做戏时那些泪水太虚伪,他曾怀疑殷怜香从不会有流泪的软弱。 钟照雪的面庞被雾气熏得湿润模糊,他也从少年变成成熟的青年,有了游历红尘的痕迹,从一把新出鞘的剑,变得光华沉蕴,已生风霜。殷怜香混浊而阴翳的回忆里,被吹拂开一隙光亮,年轻的、面目模糊的剑客坐在他的面前,伸手替他簪上一支钗子。 于此刻,钟照雪亦在他的面前,抬手在他眼角擦拭,泪温热地沾湿了指尖,殷怜香没有避开,绒绒的睫毛蹭过,而后泪也连珠落下,绵绵的,一场等了太久的雨。 殷怜香撞进钟照雪怀抱,身量恰好能将头首抵在他肩上,他收紧手臂,抱得太紧太紧,几乎如纠缠的藤蔓,并蒂的莲花,以至于让钟照雪腹部还未好全的伤口隐隐作痛。 在他们尚且陌生时,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从前,也无法知道往后,在最辛苦最漫长的夜奔里,两人在马上拥抱得很近很近,奔入一生的苦旅。彼时长夜惶惶,身似飘蓬,钟照雪的血沾湿了小雨的衣服,小雨的眼泪也沾湿他的手心。 原来他乡淋过的故雨,早已重逢在眼前。
第五十四章 无足之燕(一) 小雨出生在春天,那夜东州正下了第一场春雨,城里霜气消弭,渐渐起了雾,小雨家门口的桃树也开了花,烟雨里一片润红春色,沥出新生的葱茏。 母亲听着雨声摸了摸他的面颊,掌心的汗如羊水一样暖,感受到孩子第一声啼哭,融在淅淅沥沥的声音中,于是他的名字里就有了个“雨”字。 春雨摆渡,一夜万花开,一夜万物生,润物过后,便很快离去,又是晴光正好的一季。被寄托感情的名字,也成了预示,如春雨的转瞬即逝,被满怀着愿望生下的小雨有着早夭的命运。 三岁时小雨刚学会走路,他已长得很漂亮,承袭了母亲的容貌,邻里的孩子里独他最如陶瓷的人偶精致,比起男孩,不如说是娇养的女儿。 有人算出他命格薄弱多舛,白鹤夫妇将他以女孩养之,生活虽然清简,唯独不吝啬疼爱他们的孩子。他们养育小雨,如养一株幼弱的花,殷殷盼望来年若生长枝叶,盛放之日当冠东州。 白鹤夫妇在江湖卓有名誉,不算坏,不算好,年轻时犯过错,更坏过规矩,他们不合时宜也不合群,故而成了人们口中亦正亦邪的人物。白鹤夫妇没有打算传授给小雨任何武艺,也不愿见他步入江湖,他们知道刀光剑影的阴谋如何晦暗,也见过万千副面孔之下的善变,绝不同于话本的幻想,更多时候不过空中楼阁的虚无,年复一年,用青涩或枯老的尸骨将江湖堆得浓墨重彩。 在浑浊的人间里,他们只希望小雨做一个无忧的少年郎。 小雨五岁的一日,孩子们去城郊的草地放风筝,小雨跟着他们在青绿漫漫的草地间嬉闹,他仰头追着越飞越远的风筝,不慎踢到石子,摔跌在地上,此后,他没再能如五岁前一样奔跑。 他天生的隐疾早已埋在身体中,如附骨之疽,埋藏至病发一刻,便不可挽回。那日他摔倒后晕了过去,很快便发了高热,时而冷汗淋漓,时而浑身剧痛,反复三日之后,渐渐从七窍中流出血来。小雨的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几乎是被最昂贵的珍药吊住一刻生息,他终日陷在昏迷之中,没有清醒的时候。 白鹤夫妇求来数位医师,皆无力回天,他们也在无数的典籍之中寻求办法,可换来的只有冰冷的几行结果,自古以来从无人医治好这种古怪的疾病。他们自恃武功高强,护小雨一生,可命途坎坷,造化残忍,很多时候并非珍惜就能保护。 又是雨,却不再温暖细腻、绵绵如吻,暴雨连珠地打下,在瓦檐上闷闷地震响,枝叶簌簌,如回荡在夜梦的深处,有锈色的风筝,白色的草地。 院门被打开,鞋子匆匆忙忙踩在水潭里,迸溅起水花,将裤子打湿,却无暇顾及。哐当,一把尽是豁口、饱经鏖战的残破长刀被丢到地面。 小雨的父亲穿着蓑衣推开了门,他摘下斗笠,鬓发湿透,弯弯地黏在他的颊边,眉紧锁,眼下的阴郁深深,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安睡过。如此疲倦,他面上却透出一种凄悯的欣喜,痴痴地,如在穷途末路之时,望见一片梅林,可要走近,却必须经受火海的灼烧。 坐在床边照顾的母亲抬起头,和他对视,两人的面容在昏暗的房屋中,一同泥塑般的凝重沉默。 他阔步走来,每走一步,身上便滴下雨水来,混着不知谁的血,在地面流成浅红色的河流。走到了床前,他低下身扶起小雨,紧紧握住孩子的手,小雨被父亲身上的夜雨寒气一激,又在昏迷中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但他的手又收紧了,紧紧回握住自己的血肉亲人。 男人的手却颤抖起来,比他的战栗更剧烈,也更深刻。他双指搭到小雨的腕,那里维系着人身体里千百条的经脉,关系生死,也关系一生。小雨的母亲突然站起来,转过身去,弓下背,如被雪压弯的松枝。 他干涸得起皮的唇动了动,闭眼道:“不破不立,不舍不得。小雨,不要怕。” 小雨终于醒来时,身上没有一处能够动弹,如失去了身躯所有知觉,他只剩下眼睛能看,耳朵能听,剩余的他都无法再感受到。对他来说,世间七情五味,骤然消融不见,而此刻的他变成一尾鱼,在一潭水里死寂地漂浮。 一个没见过的清秀女人站在他床前,她纤瘦,眼睛温柔,脊背微微弯曲,自称为霜姑,小雨不明白她为何到来,但他喜欢霜姑说话时静静看着他的模样。 而父亲与母亲正站在她的身边,眼睛里的感情对于小雨来说,实在太过深奥,他无法解读除了爱以外的感情,他触及到一些坚硬而陌生的东西,譬如礁石,譬如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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