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严坐在床沿,将阿念的裤腿捋到膝盖,抓着他细细的小腿,正揉按着他的足三里。这是两人睡前的每日功课,既是为了阿念的脾胃,也是为了他能安眠,少些噩梦。图个省油,他俩将灯也灭了,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阿念只觉得小腿上的穴位被揉得酸胀得很。 阿念听不到林世严回答,仍在他耳边吹风:“明儿放他们一日,让他们也出去踏踏青也好,春日里万物生长,草药太多了,我一个人背不动,你和我一道去罢?” 林世严:“……” 阿念:“别不说话啊。” 林世严经不起他吹风,只能答应:“好。” 阿念得了林世严的回答,得寸进尺道:“今儿我看到小芹姑娘来找你了,你们聊得还好吗?” 林世严低头专心致志按摩。 阿念:“你又不理我?” 林世严:“不好。” 阿念:“怎么不好?你和她说话了吗?” 林世严:“没有。” 阿念:“为何?” 林世严:“你别管。” 阿念见林世严态度奇差,有些生气,严肃道:“你我情同手足,我怎能不管?我不是说小芹姑娘这一个,你若总是这苦大仇深的模样,还有姑娘愿意嫁你吗?” 林世严不语,阿念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严哥,你是在顾及我吗?你这一年对我无微不至,我记在心里,但我还没成废人,并非离了你就不能生活。何况还有陆家兄弟在。” 听到林世严一声叹息,阿念声音变得柔和,“严哥,你这几年一直跟着邱允明,还没好好过过日子。好容易我们都重新开始了,别再给任何人束缚住了。” “……你呢?”林世严问。 蓦地被问及自己,阿念一怔,敷衍地笑道,“我?我就不提了罢,我小你一轮呢,你不急我急甚么。” 林世严:“你还要守着你的木猪过一辈子吗?” 阿念被说中心事,面色暗淡下来,下意识去抓颈间那只小猪,用指腹轻轻地揉。 林世严:“被束缚住的人是你。我很清楚我要甚么。” 阿念无言以对。他缩起一条腿,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我真的要守着小木猪过一辈子吗?阿念默然想,我不想……可是…… “严哥。” “唔。” “对不起……” 其实我不傻,你的心我明白。可是我忘不掉他啊。
第13章 翌日清晨,阿念写了张告示贴在门口,与林世严一道背着竹筐上山去了。此时山中春意正浓,万物复苏,树枝上都长出点点嫩绿来。 二人一路走,一路采摘,不觉来到深山中。走着走着便走到一个山谷前,阿念抬头深深吸一口气,心旷神怡道:“一年中便是这个时候最好了,天不冷不热,连风都是香的。” 他发觉林世严不在身边,回头找他,便见林世严正俯身,折了一支早开的杜鹃花。 阿念心说看不出来他竟也有心思摘花,玩笑道:“留在枝头还能看个几天,摘它做甚么。” 林世严走到阿念面前,低头将那只花别在他的扣眼上。花太沉,别不住,林世严又将它取下来,插在阿念的竹筐口。 阿念仰头看着林世严,若有所思道:“严哥,我是不是长高了一些?”用手在头顶比了比,原本比林世严矮了一整个头,现在头顶能碰到他的嘴唇了。阿念又踮踮脚,够到了林世严的鼻子。 林世严柔声道:“长高了。以后和我一样高。” 阿念笑起来,两眼弯弯,含情带水的。他摇摇头:“撑死也就这么高了。” 林世严默然看着他。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阿念忽觉这氛围不太对劲,便回过身,颠了颠肩上的竹筐,道:“走罢。”林世严一声不响地跟上他。 阿念往身后的筐里放上草药,就会被林世严挪到自己身后的筐里。午后,林世严身后的竹筐已经装满,阿念的竹筐里还只有零星几根。阿念走了这半日,额上早就起了一层细汗。他抬手擦擦额头,林世严敏锐地注意到,问他:“累吗?” 阿念已有些喘了,仍笑道:“不累,再往前走一些罢。” 林世严:“不。” 阿念讨价还价:“严哥你看前面,那条小溪。走到那儿还能喝点水解渴。” 林世严张望了一眼,那条小溪就在几十步开外,掩映在树后。水边湿润,植株丰富,都走到这儿了,不去也是可惜。林世严便默默往前走。 刚迈出一步,林世严听到什么动静,伸手拦住阿念,往后猛退一步。阿念被推得摔到地上,只听窸窸窣窣草响,几支吹针嗖嗖从他身侧飞过,被林世严手中镰刀挡开。 阿念不知道他为何将自己推倒,莫名看看林世严。却见林世严目中充满肃杀之气,面目狰狞,整个人如一把剑般绷紧。他的杀气如此之重,那一瞬,阿念忽然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 林世严不敢离开阿念身边,立在原地警觉地扫视周围,低声道:“起来!”伸手示意阿念借他的力站起身。只一分神,又是几支吹针飞来。林世严察觉,瞬间抬手,只听叮叮数声,吹针打在镰刀上,如雨花般弹开。电闪雷鸣一瞬间,林世严手中镰刀已飞出,打着旋往树林深处飞去。只听数声惨叫,银光一闪,被弹开的吹针落到了地上。 阿念看见落在面前的吹针,这才意识到他们遭人袭击。他紧张地看了一圈,什么人也没看见。不知来者何人,有些害怕起来。他狼狈起身,忽觉右耳垂刺痛,用手一摸,看到星点血迹。 阿念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知道要不好了,艰难道:“严哥……” 林世严闻声回头,只见阿念身子一软,便往后倒去。林世严大惊,扑上前接住阿念,七手八脚地卸下他身上的竹筐,轻轻将他平放在地上。 林世严注意到阿念耳垂上有微小的擦伤,有黑血渗出。他怒得瞪大眼睛,腾地立起来冲向林子深处,只见两个苗疆人横躺在地上,手里拿着吹针管,已经断气了。周围再没有别人了。 林世严赶回阿念身边,将他的脸掰过来一看,阿念已经是面色青白。摸他手腕,发觉他双手冰凉,脉搏无力。林世严将阿念扶坐起来,以内力为他逼毒。岂料稍一输入内力,阿念当即咳出血来。林世严一吓,立刻停了下来,抓起他的手腕一看,几条脉络都有些发黑。 林世严不再敢擅动,气喘如牛,两手有些发抖。他迟疑片刻,便将阿念打横抱起来,运足轻功往下山去了。 午后,春日暖阳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名男子出现在医馆前。林世严单手扶住阿念,抬手一掌震断门栓,整扇门不堪重击扑倒在地。 屋里的老大夫听到声响,步履蹒跚地从里屋赶出,只见自家屋门整个倒地,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站在门上瞪着他。 林世严二话不说,大步闯入屋内将阿念放在榻上,对那老大夫说:“他中毒了。” 那老大夫这把年纪,见多了强盗痞子被人砍伤过来寻医的,见林世严模样可怕,以为是一路人,不敢多说话,抖抖瑟瑟掇了板凳坐下替阿念把脉。 阿念面色发青,身体僵直。双目紧闭,已是不省人事。林世严早已满头是汗,在床侧踱来踱去。片刻后,老大夫松开了阿念手腕,摇头小心道:“老夫无能为力。大侠另请高明罢。” 林世严:“甚么毒?” 老大夫摇头:“从未见过。” 林世严目中露出痛苦神色,不再多语,抱起阿念踏着倒下的门就走了。待得那老大夫走到门口看时,早已不见他们踪影。 林世严马不停蹄带着阿念跑遍南京像样的医馆,竟没有人知道阿念身上中的是甚么毒,哪怕是些微线索也给不了。直至夜幕降临,民间万家灯火亮起。林世严从最后一家医馆中走出来,手中抱着阿念冰凉的身体,呆呆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满面皆是茫然神色。 林世严低头看阿念,他只剩一丝游气,被林世严抱在手中,显得单薄脆弱,好似已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尊泥像,一松手他便会碎掉。 林世严默然咬紧牙关,咬肌一鼓一鼓。他已一筹莫展,只好抱着阿念往武馆走去。 林世严经过武馆门口时,远远有一人背着箩筐,披星戴月地走来。经过他身侧时,好奇地盯着他抱着的人看了几眼,便停下脚步来。林世严已与他擦身而过,那名男子对他的背影道:“这位兄台,你抱着的这个人,他中毒了。” 林世严脚步一顿,那名男子已经追上来了,道:“给我看看他。” 林世严停下脚步,借着月色看这名男子。这男子一身寻常布衣,貌不惊人。身上背的箩筐里装的正是草药。 见林世严不动,那男子便抓起阿念手腕,把他的脉。片刻后,他摇头道:“兄台你若不介意,跟我进屋,让我仔细看看他。”说罢便引着他往武馆对面的屋子走,林世严跟上了他。 二人入屋后,那名男子点起灯,叫林世严将阿念放在榻上。他搬了凳子坐在床侧,翻翻阿念的眼皮,用木勺撬开他的嘴看他舌苔,又解开他的衣带,俯下身听他的心音。而后摇摇头:“我治不了他。” 林世严阴郁地站在阴影中,双拳始终紧握。 那男子回头看看林世严:“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救他。” 林世严蓦地抬眼盯着他:“谁。” 那男子:“我师父。他最擅长解毒,可惜……” 林世严:“你师父是谁?” 那男子:“我师父姓高名昆。是这坊间有名的大夫。” 高昆这名字林世严知道。 “他死了。”林世严道。 林世严方才想起陆家武馆对面正是高昆开的医馆。而阿念之所以来南京,正是受了安平嘱托,来这里寻他的师兄高昆。却在这处得知他的死讯,方才搁置了学医之事。 那男子睁大了眼睛,怪道:“谁说我师父死了?我是说,只可惜他又云游四海去了,我们这小小医馆只好关门大吉,等他回来……” 话未说完,那男子便被林世严一把抓住衣襟提起来。 “他在哪儿!”林世严厉声问道。 那男子被提得双脚离地,顿时喘不过气,吓得两手乱抓:“兄台你……你放手啊!听我说!” 林世严瞪了他一会儿,方才松手,大喘了几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那男子见林世严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歉然道:“对不住,我真不知我师父在哪儿。他几月前就走了,如今不知在哪块逍遥自在。我要说也只能说给你个大概。只不过……”他顿了顿,道,“这位小兄弟这样下去只怕熬不过七日……” “救他……”林世严抓住那男子双肩,低声下气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男子看着林世严清澈双目,无法狠心说不,只得为难道:“师父曾经留下一个续命的方子,大抵能帮他拖上几日。只不过这药引难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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