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主营缮之事,地位虽略逊于其他几部,所涉公务却细致复杂。如今洛国最大的工程便是修建帝陵寝,英宗的陵寝其在位时已完成大半,睿宗却因登位实在太晚以至死后才得动工。如今宣庆帝上位,吸取其父的教训,更是早早着手修建皇陵。为此,工部还特地增设了一名侍郎的编制,专管皇陵营建的工作。这日没有大朝,三名侍郎中两名去看皇陵工程,另有一位被派去南边监修水利。尚书熊玉坤年纪大了,偶尔躲懒,假借外出公干拖到晌午才到部里。 寻阳王到得工部之时,偌大的衙门内高阶官员竟一个不见。员外郎恭敬地将王爷请进堂内喝茶,寻阳王却不领情,将滚烫的茶水掀翻泼了那员外郎一身,“你不够格,叫你们管事的过来见本王。” “尚书大人外出公干,三位侍郎大人也不在京中……” 将茶盏掀翻在地,寻阳王“砰”地一掌击在茶几上:“找回来,叫熊玉坤洗干净脖子,本王便在这里等到他来为止!” 员外郎连连告罪,慌乱地跑出去叫人。他畏畏缩缩地哈着腰,额头便撞上一个比城墙还坚硬的胸膛,抬头瞧见一黑脸大汉,竟是王府的亲卫。 工部尚书熊玉坤正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两个美人儿跪在地上,一个捏脚、一个捶腿。报信的官差飞奔而入,扯着老尚书的衣袖就向外走。可怜这熊尚书先叫蹲着的美人绊了个趔趄,好在他反映迅捷,当即甩开官差平举双臂找回平衡,却又被石子割破了脚心。 “敖……”熊大人单腿立着捂住脚,“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本官还没换衣服,你急个什么!” “大人……快,快走罢……官服您路上再穿……”官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寻阳王带着王府亲卫……拎着,拎着大锤在,在咱们工部砸墙……您再,再不过去,他便将房子都拆光了……” 熊玉坤赶到工部官衙的时候,见往日办公的房舍已十不存一。那留下的一里还坐着寻阳王,正老神在在地喝着员外郎新送来的茶水。工部当职的官员们俱都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地抢救淹没于砖块尘土之下的图纸文书。熊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顾不得去扶跑歪的官帽,便要去拉寻阳王理论,却被侍卫拦住了去路。 “寻阳王,你这是何意!这可是外皇城,你毁坏官府,本官要去陛下面前参你!” “参我?哼哼,本王还没问过你是何意,”寻阳王双目圆睁,丝毫不输气势,“堂堂外皇城的官衙漏雨,凭什么只你们工部能用这么好的房子!” “你你你……”熊玉坤气得语塞,“房屋永久了自然损毁,有什么问题报过来不就行了,你便因为这么点小事跑来砸毁官衙?” “小事?”寻阳王冷笑,“堂堂一品亲王办公衙署,六十年无人检修是小事?当朝太子睡梦之时屋漏被雨淋是小事?太子所在的慎思堂内供奉历代天子的排位,你们工部办事如此怠慢,是小事?” “殿下你可不能乱说!”熊玉坤见他连天子排位都请了出来,绝对不让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哪儿漏了,下官这便差人去修。” “晚了!”寻阳王挥开侍卫,将衣袖甩出风声,便向内皇城走去,“先前你们怠慢宗庙,宗人令不予计较,甚至在太子入住之时差人过来提醒。谁知你们不但不领情,反而推三阻四。如今慎思堂漏了,太子被雨淋,听说夜里还磕破了头。你们工部着实欺人太甚,堂堂皇族宗亲,竟遭你们这群腐儒敷衍怠慢。本王今日便是拼着会受罚,也要同你们去陛下面前理论!” 陈敬贤来报的时候,宣庆帝只觉得烦不胜烦。“又是楚王,怎么什么事都有他!”天子捏了捏眉心,头枕在玉美人的怀里,吸入一口呛人的香气,以至心头更加烦闷,“你先回去罢。” “是。” 玉美人款款而出,正撞见门外相互拉扯的寻阳王与工部尚书。那寻阳王黑着一张脸,腰带已然被扯得松动落到腰际。熊尚书帽子也歪了下来,白胡子凌乱地贴满脸颊,又伴着呼吸不断起伏。 “咳咳……”玉美人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下,以袖遮脸,憋着笑跑了。 天子宣召,二人不待理好衣袍,便拉扯着进入乾清宫。宣庆帝瞧见这二位当下形容,也很想笑,但他是天子,无法像玉美人那般肆意妄为。 “成何体统!”天子怒斥。 二人旋即分开,系腰带的系腰带,理胡子的理胡子。 “怎么是你?楚王人呢?”宣庆帝问寻阳王。 “太子殿下昨夜受了伤,楚王叔传召太医过去看,听说他自己也受了凉。”寻阳王白了熊玉坤一眼,微微昂起头,“听闻宗人府院内的积水现下还没排出去,慎思堂内供奉着先祖排位,高阳王已经过去看了。臣实在气不过,才去工部理论。一切都是臣自作主张,请陛下责罚。” “陛下!”不待宣庆帝开口,熊玉坤急道:“臣有罪,至使太子淋雨。但寻阳王带着府兵将工部官署砸毁,不少部中官员因此受惊,部中所藏图纸公文俱被压于砖瓦之下。如此行径,岂是一句‘气不过’便能揭过的!” 即便对工部事务不甚了解,宣庆帝也知土木水利之事的重要,当下也觉得寻阳王胡闹。寻阳王不看天子脸色,提高了声音:“陛下容禀,臣的气不过,绝非为自己气不过,实乃为陛下气不过啊!” “臣今日巳时到达工部,合该当值的时间,这尚书大人却仍在家中安睡。他熊玉坤在工部尚书任上呆了十余年,上行下效,此种作风,不敢想象工部其他官员是如何办事的。我宗人府乃各部之首,慎思堂供奉历代先祖排位,尚六十年不曾检修。臣不敢想,熊尚书督下修建的陵寝、宫殿、坛庙,可有隐患。这工部对待宗室怠慢至此,陛下所居宫室,当真安全么!” “熊玉坤!”寻阳王深知天子脾性,这几句话在其心中点起一把火。自他登基以来,延续祖制将乾清宫当作寝宫,想着宫殿也建成有百年时间,竟也担心起居住的安全来。 “污蔑,寻阳王这是污蔑之词啊陛下……” “熊大人想清楚,本王可是差了人跟着您的手下回府的,”不待熊玉坤分辨,寻阳王抢先道,“熊大人是需要本王传人证么?” “熊爱卿?”宣庆帝投下怀疑的目光。 熊玉坤被天子的目光射透,如今方知入了圈套,脱力般缓缓跪下:“臣……年老体衰,不堪工部之负……” “既然年老体衰,便让出尚书之位罢。”宣庆帝淡淡道,“朕不追究你失职之罪,明日便回家养老罢。” “谢陛下……” 寻阳王是个直人,见熊玉坤失势,当即面露喜色。刚巧叫宣庆帝瞧见他小人得志的模样,当下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那工部叫臣砸得稀巴烂,恐损了不少卷宗。臣这便叫人帮忙修补,将功赎罪。” “滚!”宣庆帝怒道:“你给朕回府禁足,哪都别想去!” 寻阳王强拆工部之前刚下过雨,其内部卷宗恐难保存。宣庆帝下旨,准许工匠们入内修葺。又担心工匠粗糙,毁坏公文卷册,便吩咐在京的其他部门派些文书官员帮忙整理卷册。由陈敬贤负责,工部各司官员分别监管自己部门的卷册,其余部门官员则协助整理,整理好的图纸案卷暂时存放于其他几部的档案之处。 上午闹的时候,工部外围便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官员。也不知是寻阳王太凶还是熊玉坤人缘太差,竟无一人上前劝架。还没等围观众人理清发生了什么,工部尚书便被罢官,刚巧三名侍郎都不在部内,整个工部顿成一盘散沙。 这日晋王在户部当值,户部的官员们叽叽喳喳,传入她一耳朵八卦。宋景时啧啧称奇,心道这寻阳王当真是个人物,扯着太子哥哥的虎皮将熊玉坤那个老油条一撸到底。却不知这寻阳王与熊玉坤有什么过节,若单因为屋子漏雨,也太牵强了些。宋景时不信这事是巧合,自此便暗中留意。 此时户部大堂内堆满了工部搬来的书卷。宋景时记性好,将头午看热闹的官员全部抓了壮丁,协助清洁书册上的泥水,再分类整理。 户部这日没什么要紧事,宋景时怕将公文放混了,便将桌面收拾妥当,取了张纸将户部的折子盖了起来。她百无聊赖,只瞧旁人干活更无趣味,便随手拿过就近的卷宗看了起来。谁知这随意翻看,竟瞧出了问题。宣庆二年,原定的天子陵寝地下渗水,工部勘探场地后,提出重新选址,这一拖便到了宣庆四年。选好位置后,工部请了款项,文书走过户部,还是宋景时亲自批的。她的记性一向好,无需查看当时的公文,只瞧眼前这清单,便与请款全然对不上。 宋景时淡然地合上书册,挥手叫来一名司务官:“你拿本王的令牌,先和陈掌印打个招呼,再去找贺棋将军,请他带几个人过来一趟。” 那司务听出话音慎重,不敢多问,当下领命而去。
第十三章 初雪 贺棋此人,别无派系,年纪轻轻便任锦衣卫千户,负责皇城守卫的重任。 千步廊便在禁宫之外,两侧是各部重地。宋景时刚刚入朝,自不似寻阳王那般嚣张,她不调王府亲兵,反而将锦衣卫请了过来。 眼见贺棋到来,官员们吵成了鸭子窝,宋景时双手相击以示安静,这才问道:“锦衣卫已将户部封锁,诸位且放下手中公务,听本王说话。”官员们大眼瞪小眼,只见宋景时提起了方才翻看的书册:“这本清单是谁放在本王身边的?” 四下寂静,无人应答。宋景昕环顾四周,见户部官员中掺杂了一些不大熟悉的面孔,知道是从工部过来的,只冷笑一声,又问:“敢告状却不敢站出来么,如此畏缩如何取信,本王可不是你们的牵线木偶!” 宋景时等待片刻,见依旧无人答话,便命人取来烛台,要将书册焚毁。“既如此,这清单是伪造之物无疑,本王将之烧掉便是。虚惊一场,各位继续工作罢。” “王爷且慢!”说话的是一名老人,身穿象征六品的下位官服,胡子眉毛都已花白。 这人看似在工部任职日久,宋景时猜他也不干净,因此才畏缩不敢露面:“你是何人?” “下官营缮司主事,龚文。” “好,龚文,你跟本王去面圣。”宋景时吩咐道,“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可离开户部官署。工部送来的卷宗整理后即刻封存,任何人不得私自翻看。本王入宫一趟,尽量不让诸位久等。” “陈公公,”宋景时对陈敬贤道,“兵部、礼部、吏部不受本王管辖,如今公公统筹全局,依你看如何处理?” “王爷客气了,”陈敬贤心宽体胖,圆圆的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奴婢也是受陛下差遣过来帮忙的。依奴婢看,便依王爷的方法,再麻烦贺千户,请其余几部大人们暂留官署内喝茶,一切等王爷面圣归来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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