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仲文仰头,看见余穆尧弯起的一双清俊眉眼,有些讶异。 回来了啊。他又瞧了余穆尧一眼,话到嘴边也没出口。 四周有人又起了话头:“这位是萧老爷的朋友吧,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但看着相貌堂堂,又生得这么年轻,也还没有婚娶吧?” 婶子们逮着这话,立时更来劲儿了,热情丝毫不减,冲贸然出头的余穆尧包抄过去。 “啊?”方才还端得成熟稳重的余穆尧有些慌神,忙转头去求助萧仲文。萧先生背过手,老神在在数着地上桐树落了几瓣叶子,双肩微微打颤。 幸灾乐祸偷笑呢,也不帮忙说句话,先生好没良心。余穆尧咬着嘴唇,一边腹诽,一边想,才不能叫他好过呢。 他走过去,一把抓起萧仲文的腕子,顺势扣住他手指。打了萧仲文一个猝不及防。 萧仲文吃了一惊,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恐怕余穆尧要做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于是瞥去一道警告的眼光。余穆尧看明白了,但只是冲他狡黠笑了笑。 余穆尧故意欺身过来。热烈的气息凑近许多,萧仲文手上挣脱不开,一时僵在原地,众目睽睽下也只得虚张声势压低声道:“你胆敢胡来?” 余穆尧也轻声笑了:“先生,还不跑吗?” “再不跑可来不及了呀。” 萧仲文后知后觉,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他握着手挤开簇拥上前的人群,一路朝前飞跑。 待那片喧嚣远远抛在了身后。萧仲文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余穆尧小心拍着他后背:“先生,你还好吗?” “余穆尧!”萧仲文好容易顺了口气,愤愤仰起脸,要同他算账。 余穆尧忙截住他话头:“先生,我方才是一时情急,可我替你解了围,又帮助你脱身,也不图你感谢我了,就别骂我了,成吗?” 萧仲文眉头微蹙,光洁的额头沁出薄汗,眼角眉梢因一路疾跑生出一片羞愤的潮红。他动气时,倒比往日冷峻疏离的样子要生动许多。 余穆尧喉结一滚,低头挠了挠脖子,小声道:“那、那你骂吧……” 萧仲文下意识冷笑:“岂敢。” 后回过神,仍不免数落一通:“余穆尧,你这是诡辩,我如何不知你所想?我哪里来的心上人,我半月前才婉拒了陛下明里暗里赐婚的好意,届时谣传开来,我又当如何自处。” 余穆尧这一年驻守南部,唐云峥教他那些净学到了狗肚子里,他到底不敢大声说道,我如何想,你是当真明白了么! 他只是眼神一亮,追问萧仲文:“真没有喜欢的啊?真婉拒了啊?” 萧仲文转头就走,余穆尧遂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他嘴里絮叨不停,是要将一肚子苦水倒干净:“都一年没见了,好不容易见了面,先生也不理我,也不问我在营里过得好不好,我每月寄信给先生,先生从不回我……” 萧仲文步伐一停,余穆尧忽得撞上他后背,低低叫了声痛。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趁机伸手去揽萧仲文的窄腰:“我知道先生忙得很,我也忙,我就是、就是很想先生,一闲下来就想,我又管不住自己的脑子……” 萧仲文撇过头,伸手别开凑近肩上的脑袋:“昭武校尉人远在南部,却仍能打探到萧某晋升左丞的消息,可见平日并不很忙,人在兵营还有许多闲余的功夫,旁的没学会,探听情报的本事倒是十分了得。” 余穆尧一呆:“我,本也没想特地打听你,就是,架不住太记挂了。” “哎呀,”他嘴又不比萧仲文厉害,谁的嘴能比萧仲文厉害,便索性无理取闹起来,“我就是打听了!先生不回我信,不怪我成日惦记着。” 见萧仲文仍板着脸,他便箍着仲文腰肢,撒娇使性,岔开话去:“都一年不见了,先生就没有半点想我吗,半点都没有吗?” 萧仲文不想余穆尧年纪越长,自己拿他越是没法。 先前还能摆起些架子,如今却成是。 ——同僚。 余穆尧之前待他,好歹有些胆怯和敬意,现在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不知是受到谁人教唆。萧仲文脑中突然冒出个人名来,新仇旧怨叠在一块,叫他恨得牙痒。 余穆尧惴惴不安:“你别生气了。” 萧仲文别开眼神:“你随军队回京听封,本该明日才到,届时你该与李望将军一起进宫叙职才是,你擅自脱离队伍前来找我,没与李将军提前报备吧。” 余穆尧遭他点破,圈着他的手臂顿时一僵,萧仲文想了想,斥责道:“难道连一天都等不得吗,非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赶来见我?” 他垂下眼,语气稍重:“你莽撞行事,若把到手的官位丢了,才真的叫我生气。” 余穆尧平定南部叛军有功,此次晋职,比他还要高上一阶。 余穆尧不做声,慢慢松开他,只低头绞着手指。萧仲文见他这副失落样子,心内五味杂陈。 他走到余穆尧跟前,站定,抬手摸上他绛色禽纹官服的前襟。 萧仲文:“领口破了。” 萧仲文:“你这么穿着去叙职,多的是人在背后做你文章。” 余穆尧不在意这个。他低头,看见胸前的指尖葱白如玉,修剪得宜。 他与萧仲文离得近,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萧仲文垂落的眉眼。 余穆尧许久才慢慢回说:“我就这么一套衣服,许是拉弓时不小心挣脱线了,管它呢。” 萧仲文伸手拍了他一下,余穆尧捂着脑门,假模假样地喊疼。 萧仲文淡淡说:“回家了。” 余穆尧笑吟吟应下。 府里没人,余穆尧自然地接下做饭的活计。他在兵营里打滚这些日子,大有声望,厨艺也见长。 萧仲文喊他换下了衣服。余穆尧端着热乎的饺子进屋找他,见他手中穿针引线,膝上铺着自己那件破掉的官服。 余穆尧放下碗筷。他想说先生好生贤惠,又怕挨打,于是蹬蹬蹬一路小跑过去,直夸先生能干。 萧仲文打好了结,扯断丝线,将补好的衣裳扔还给他:“府里下人回乡去了,你以为我想理会你这破事。” 余穆尧在衣上抚了扶,嬉笑说:“那不管,就是先生缝的。” 饭后余穆尧如往常般起身收拾碗筷,萧仲文也不觉得哪里不对。他午后照常要眯一小会儿,便枕在罗汉床上合衣小憩。 早春的斜阳透过窗棂照在身上,叫人舒服得犯懒,他枕在一片灿金中,如画的眉眼慵懒舒开,微微打鼾。 余穆尧走进书房,抱着双臂倚柱欣赏了片刻。萧仲文的书房向来杂乱无章,他转头收拾起散落满地的书籍和纸笔。 他手一顿。他看见了他写得那些信,一张张叠放整齐,压在萧仲文最稀罕的那块青玉牡丹镇纸下方。 余穆尧喉结咽动,垂眼不知所想。须臾,忽得抬眸。 他声音不轻不重:“我心中所想,先生是当真明白吗?” 榻上斜倚的人没有睁眼。 余穆尧抱着缝补好的那件绛色官服,盘腿坐在案几边上,不久也昏昏睡去。待日头转斜,窗棂筛下的光斑照进了屋里,半明半昧,不声不响。无声灿烂。
第161章 【余萧番外】信马不归 庆元十三年夏,皇帝前往行宫避暑,特设晚宴,四品以上官员到场赴宴。 兵部左侍郎称病,右侍郎因故未到,兵部尚书萧仲文入座,两旁空空落落。席上十分喧闹,交错灯影里,推杯换盏的官吏无数,萧仲文左手挽袖,右手执杯,垂首自饮三杯。三杯已过,无人上前与之攀谈。 待到半壶酒下肚,皇帝迟来,众人纷纷起身,躬身行礼。皇帝免不了寒暄两句,举杯再邀臣下共饮。 宴会才开始,朝中几位新起之秀争相与皇帝敬酒,皇帝含笑应下,又陆续点名了席间几位重臣,以表体恤之意。 觥筹交错间,萧仲文一人独饮,酒壶倒空了,便招手示意来人续杯。他的席位仅次皇室宗亲之后,许多人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 萧仲文垂眉敛目,他遭皇帝冷落,早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儿。他手托着腮,指尖轻弄一下白玉杯托,他想,待到宴会过半,饮至面色醺然,再借醉酒踉跄退席,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昔日圣眷正浓的兵部尚书一朝失意,叫人看了笑话,落下话柄,以此博得上座那位一丝丝的垂怜。 皇权铁血无情,明明怜悯是权谋斗争中最无用的东西。 可萧仲文如今只剩这下策了。 一曲歌舞演奏完毕,有人献上来一盏双色荷花。皇帝兴趣颇浓,让人捧花呈到桌上来,他赏玩片刻,不能释手。 那花瓣舒开,姿态妖娆,一半是羊脂白玉,一半是落日烟霞。荷花美丽,皇帝仿佛是喜欢极了,摆弄一会儿又喊人拿了剪子来。 他将茎上发黄的叶面和根须仔细修剪干净。 而后他笑说:“这双色荷花十分稀罕,连朕见了它也觉得欢喜,虽不忍削落它这么大片的花叶,但为了它日后生长得更好,朕也只能忍痛了。” 他略微迟疑,又开口道:“叶子发黄就要及时剃落,腐败的叶片会逐渐将整朵花蚕食干净,当断不断,是朕最不愿见到的。” 萧仲文抬眸,皇帝的眼神垂落,二人视线短暂交汇。 皇帝很快错开了目光。他嘴边噙着笑,淡淡看场上众人解读他话中用意,各怀心思,各执一词。 杯中酒未尽,萧仲文站起,悄声离席。他想,他何德何能,看皇帝亲自为自己演了一出戏。 行宫夜里,凉风穿廊过,过道两旁柏树成荫,风声响动。萧仲文今日格外不胜酒力,他倚着柏木勉强借力,一张脸面色红躁,目光难聚。回忆如潮水纷至沓来。 盛夏,一年暑气最旺时。年轻的君王亲自授他以玉带,他快步从高高的王座下来,捏紧他一双手,目光如炬:“萧爱卿,朕喜欢听你说故事,日后,你便能常常说与朕听了。” “你来了,朕从此便有了依靠。”他含笑,手指殿上苍翠欲滴的盆景, “朕愿北国江山千年万年固若金汤,一如这松柏,常青不败。” “你我君臣也当如是。朕愿与爱卿,义深且久,惠及万民。” 萧仲文胸口一阵钝痛,喉间涌起腥意。宫人见兵部尚书痴痴仰头,滑坐在树下,嘴里喃喃不知所云,便急忙赶来搀扶他起身。 萧仲文谢绝了陪同。他是只身前来的,微微醒过了酒,又只身走回去了。 尚书府的门前落灰了,两座獬豸许久没擦洗过。今年立春前后他遣散了府里大部分做事的仆人,只留了几个生火做饭的老嬷。他大抵是挨不到秋末,在皇帝的授意下,去年批他的折子已垒得半人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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