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仲文瞧着余穆尧,余穆尧一个眼神都不回与他。宫里的酒是泉州特供陈酿,萧仲文每每饮到一壶半时就会彻底醉了,宫宴时辰过半,他刚好饮完一壶。 他喊人重新拿了酒碗来,换了手中玉杯,二两酒再入喉,面色便如流霞照人,有道细白的酒渍从殷红的唇边蔓延到颈下,他也不擦拭。一副醉态。 他扶着额头,手里捏着青花梅纹的酒碗,身子歪斜,见眼前光影潋滟,杯盏相撞之声玲珑入耳,使人迷迷离离。 萧仲文头疼欲裂,恍惚间见众人都停下杯来,冷眼看他丑态。他半醉半醒,仿佛已几步扑到余穆尧案前,将一旁的参领扯开,粗暴提起余穆尧的衣襟,质问他如何要害自己。 他会严厉地斥责他,说自己惜他是个将才,去请师兄徐靖授他枪术,可怜徐家营的兄弟原本以他为尊,余穆尧只是营中打杂,却抢了自己风头,后来一同入朝中共事,明明也是由他引荐,余穆尧才有的如今。 他被皇帝猜忌,不被喜欢,余穆尧也不肯为他美言一句,还要同他撇清关系。 他醉酒吐露心声,把这些话大声说完。众人想必或震惊或鄙弃,圣上震怒,喝令他退下。 余穆尧着急安抚他,无暇辩驳。他与余穆尧挨得这样近,他袖下藏了刀呵,是一把刃面银白胜雪的西域弯刀,那刀锋淬了麻药,捅在余穆尧腰上,余穆尧避无可避,很快、很快地,陷入到无声无边的黑暗中去。 萧仲文掷杯为号,场上风云忽变,中书侍郎赵成闽毅然站出来,细数他桩桩件件罪证。萧仲文宫宴醉酒,因心中妒恨,公然行刺朝中大将,扔下大狱,辩无可辩。 余穆尧是最后知道的。赵云磊会拦住他,说与他听,世间事不能两全,断尾求生,不得已矣。 这世上从此再无余穆尧的把柄了,余穆尧伤心一阵后,应该高兴才是。 萧仲文站起了身,他官袍不整,腰肢轻软,醉醉醺醺惹得所有人注意。场上喧嚣暂止,众人的眼光都瞧着他,皇帝也瞧着。 萧仲文垂下眼帘,嘲弄一笑:是了,演戏么,左右不过貌似情非,阳奉阴违。 他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大步走到余穆尧案前,扯开了他身旁的参领。余穆尧垂着眼,没有反应。 萧仲文说:“余将军,我来敬你一杯。” 余穆尧淡淡点头,握杯回敬,袖下捏杯的十指发紧,骨节泛白。 白玉杯受不住这巨力,啪啦炸开,惊得场上一阵嘘声。 萧仲文不料突生变故,他略略犹豫。余穆尧面色平静,转脸对内侍道:“去换个新的杯来,尚书大人向我敬酒,怎好不回。” 萧仲文一愣,被他忽然一把捉住了手腕。 余穆尧仰起头:“尚书大人受惊,方才可有被碎片伤到?” 萧仲文没空回话。 他腕骨被捏得一阵剧痛,他痛哼一声,被腕上重力一贯,旋即跌坐进余穆尧怀里。 余穆尧掐住他手腕,始终没放开,另一只手趁势把着他的腰,挨得极近。 萧仲文眼前一昏,耳骨连着耳根一并烧红起来。余穆尧气息滚烫,贴着他沉声道:“坐到我身边来,不许乱动。” 他虎口一阵酥麻,袖中藏的弯刀滑出,落在余穆尧手上。 内侍换来了酒杯。余穆尧将萧仲文扶好,笑着向他敬酒。 余穆尧笑:“方才无意,我敬尚书大人一杯,算作赔礼了。 萧仲文皱眉,在座上不安地动了动,眼神瞥向中书侍郎赵成闽的方向。余穆尧在桌案下一把扯住他。 余穆尧嗔怪道:“大人贪杯,如今坐立都不稳,这可怎么是好? 萧仲文欲图起身,余穆尧捏住他手臂,压低声道:“你再敢动一下,我就大声告诉他们前夜你我春风一度。” 萧仲文一僵。 余穆尧转头,他已向皇帝请旨,要扶萧尚书去醒一醒酒。皇帝垂眼看向他二人,脸上神色难辨,但准允了。 余穆尧半是抱着,半是要挟,直把醉了的萧仲文推出了殿外。赵云磊揣着手来回打转,他已在轿辇前等候了许久。 见萧仲文愤怒地看向这边,他讷讷低头,不敢吱声。 萧仲文咬碎了牙,骂道:“糊涂!弃车保帅方有一线生机,你把这个机会白白扔了!” 余穆尧揽着他的腰,闻声步伐一顿,片刻古怪地冲萧仲文笑了一下。 他僵硬地勾着嘴角,露出一口森然白牙,问说:“弃谁,保谁?你再说一遍?” 萧仲文一阵寒意直冲脑门。 出了宫门,赵云磊驾车,马车疾驰,一路上七拐八弯,穿堂过巷。萧仲文本就刻意多饮了许多,如今在车上被颠得十分难受,余穆尧坐在一旁,两只手静静撑在膝上,始终低着眉眼,有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不知是到了哪个地方。他扭着萧仲文进了一间民宅,轻轻将人推进内室中去,又转身闭上了门。 萧仲文打量四周陌生的环境,看见前方帐幔低垂的酸枝木床,突然生出恐惧。 余穆尧推着他,慢慢走过去,手从柜阁中摸出一根长长细链,链上缚着小巧的金铃,稍微一碰便会叮铃叮铃地响动。 萧仲文看了看他,暗地里蜷紧了手掌,脚步渐渐往后退去。 余穆尧垂眼说道:“我先前只敢在梦里想想,若真对你做这些,心里一万个不舍得,但是现在舍得了。” 萧仲文掉头就跑,余穆尧长腿一迈,箍住他窄腰,轻易就拿住了他。 金铃摇晃,响声脆亮,不休不止。萧仲文红了眼,嘴上一个劲地骂,毕生所知的脏话全骂出了口,最后没了力气才停下。 余穆尧眼睛发红,是真发了狠,一点都没留情。 萧仲文几乎死过去,余穆尧也没有心软,只是脸埋在他肩头,无声无息地流泪,眼泪滚到他发颤的苍白的颈上,把他披散的头发都打湿了。 萧仲文气到最后都笑了。 稍事歇息的时候,余穆尧做了饭菜端进来,萧仲文没法活动,余穆尧就喂着他吃。 余穆尧端汤喂他喝。萧仲文实在饿得发慌,低头含了一口,见余穆尧守在一旁,目光期期艾艾,柔情百转,萧仲文简直心里呕血,想要扬手泼他一脸油汤。 余穆尧方才是什么话也不说,如今心情稍微平复,又是一副伏低做小的乖顺样子。 余穆尧低头问他说:“你生气了吗。” 萧仲文道:“你还在乎我生不生气?” 余穆尧嘴角绷着,沉默了会儿:“先生也没在乎过我啊。” 萧仲文无法辩驳,余穆尧等不到回话,再看他时眼中又浮起来恨意。他起身去把门关了,解下才系起不久的裤带。 余穆尧道:“萧仲文,我不想与你说了,说再多也暖和不了你,你的心比石头都硬。” 他气还不消。萧仲文腰仿佛劈开两半,叫他弄得十分难受,浑噩中又隐隐觉得委屈。 这样荒唐的日子不知过了几日,萧仲文一觉转醒,身旁已没了热气,他手中束缚解开了,两只脚踝上那链子也消失不见。 屋子被打扫过,他周身也被收拾得清爽干净,只是稍一迈步腰就像折了一般。 他推门走出去,外边已经是夕阳斜照,暮色四合的时候。 院里有人,听见动静朝这边看来。是兵部左侍郎杨青。 萧仲文用力把领口往上提了提,方才提步过去。 杨青迎上前来。他还未开口,杨青便道:“大人可好吗?” 萧仲文一怔,杨青解释来意:“那日宴后大人便不见踪影,属下正急忙找人,镇南将军府的人来报,说是大人积郁成疾,寻了间僻静小院想要歇息一段日子,将军也陪同着,已与圣上告过假了。” 杨青:“七日过后,属下仍有些放心不下,正想去寻人,恰巧今早将军府那边又遣人来找,喊属下过来接您回府。” 见萧仲文脸色青白,他不由多看了两眼,又问:“大人如今可还好吗?” 萧仲文沉默一下,而后神色倦怠地点了点头。 门前车马已等候了许久,萧仲文腰下一阵发酸,走得不快,临行前他问杨青:“镇南将军现已出了城门口,往淮南方向去了吧?” 杨青笑说:“哪里,将军没有同大人说么,几日前他禀报圣上,淮南叛乱与辛戈人暗中的煽动脱不了干系,将军说,抽薪止沸,拔本塞源,早就该给辛戈一个教训了。 杨青:“淮南平叛的军队已另行组织,今日一早将军领兵往辛戈去了,如今这个时辰,大约是到了临安一带了。” 萧仲文手扶着车辕,好半天才啊的一声。杨青神色惴惴,恐怕自己说错了话。 他想了想,找补道:“还有件事情,大人先前辞官的折子,殿下虽未允,却批了大人三旬的长假,准许大人回故地修养生息,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 杨青隐晦表达了祝贺:“大人心头郁结之症,兴许能暂缓一二了。” 萧仲文眼帘垂落:“陛下早就有意讨伐辛戈,只是辛戈人茹毛饮血,暴虐成性,兼又推行巫术,咒杀无数边关将士,陛下无从下手,是不是。“ 他明知故问,杨青接着他话道:“是。” ”哈,哈。“萧仲文冷不丁地干笑了两声,这将杨青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他用意。 萧仲文动身回府。春生秋杀,红消翠减,暮色里招来了那些不祥的哀绝的叫唤。 寒鸦飞散,鹧鸪连天。昏暗之中它们追了萧仲文一路。萧仲文头疼欲裂,混混沌沌中又觉得眼前不过是场幻象,他伸出手拍打它们,它们却始终在那里。 他便闭起眼睛,堵住耳朵,不听不看。 他索性骗自己说,这是假的。假的,就好像一切还如昨日。 次年四月,清明前夕,边关传来噩耗,镇南将军攻打辛戈时遭到偷袭,不慎跌落马下,三日后伤重不治。 余穆尧,身陨。
第164章 【余萧番外】岂曰无衣 此役,镇南军痛失主将,全军士气低迷。北恒帝下旨,命军队退守边关,将军尸体秘密护送回都城。 护送途中,将军尸体遭人暗算,头颅不慎丢失。圣上震怒,又因此事关乎国家脸面,朝中对此讳莫如深,余穆尧被运送回京后,以正二品镇国大将军的仪制隆重礼葬。 余穆尧薨,皇帝虽解心头隐患,却苦于手边无人可用。辛戈人如蚤虱,常叫他心烦意乱。 余将军虽不幸殒命,在此战中并非没有挫败辛戈。辛戈伤亡惨重,余穆尧死后,迟迟未敢嚣张进犯,只在边关地带隐蔽出没。 是年立秋,边关副将萧旬发现余穆尧留下的手书,与辛戈交锋的作战策略尽在其上。后萧旬奉旨领兵,打了场漂亮的翻身战,此后三年辛戈未敢再犯。此为后话。 萧仲文越级参与了礼部有关余穆尧的丧葬赙赠之事,有人借此参他一本,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入夏时,萧仲文病重,三次上书请辞,皇帝携太医亲自上府,再三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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