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军…… 余穆尧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回过头去。 他看见被众人围绕的赵云磊生无可恋呆呆站着,与他遥遥对望。 余穆尧的脚步一下止住了。 鬼使神差得,他走了回去。 他沉默片刻,一手搀起一个病弱的孩子:“我下山,带人去找药,我会尽量搞些粮食回来。” “等我。” 赵云磊看着余穆尧,眼里烧起一把火来,越燃越烈。 余穆尧脸上灰扑扑的,眼神果敢刚毅,全然不像当初那个轻舞剑气天真烂漫的少年。 他抱起孩子离开了,背影沉默,绝口不提萧仲文。 年关近了,不比往日繁华喧嚷,京都大街萧条不少,萧仲文摘下兜帽,抱着双臂缩了缩肩。 李清正的府邸门可罗雀,仿佛清净避世之地,萧仲文观察了一些时日,那廊下常有无数窥探目光和纷乱脚步声,首辅门楼危机四伏,各方虎视眈眈。 李清正卷在北国和普鲁战事纷争的漩涡里。 萧仲文并不打算与李清正见面。李清正也不会见他,即使见了,他也许很难活着从他眼皮子底下走出来。 萧仲文并不畏死,但他畏惧死得没有价值。 李清正主和,正是由主和一派将剿匪的文书呈了上去,他对待得意门生徐靖尚且下得去狠手,遑论如今形同一滩散沙的徐家营。 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他寄信给在京都任职的自认可靠的同门师兄弟,无一回书,人人思量算计,人人居安思危,这个骨节眼上,又哪会有人甘愿去蹚他萧仲文这趟浑水。 他前瞻后顾,盯上了与皇帝走得最近的中书侍郎,同是李清正门生的刘彦辰。 刘彦辰是最早“叛出师门”的那一拨人,他是北恒帝手里的刀,传递皇帝的意志,与李清正一派争锋相对。 可让刘彦辰帮助自己,收回皇帝剿匪的旨意,这又谈何容易。 他如今连与刘彦辰见上一面,都非易事。 萧仲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爬侍郎宅邸的墙头,与拦截侍郎下朝后的马车,等等下策,发觉后果不过是被人当作小丑扔进牢里,一刀清算了了事。 萧仲文不愿意做这个小丑。 他叫刘彦辰关注到自己身上来,只用了三天。 不消三日,京都满天是笔诛李清正的檄文。 字里行间痛斥北进帝在位时,李皇后外戚干政,恒帝继位后,李家为保全家族荣耀,迟迟不肯交还权力,此次李清正一派主和,遭普鲁十万兵力反噬,正是李清正自酿苦果,藐视皇权的下场。 这番言论虽是大逆不道,叫人忌讳如深,但与主战一派往日立场和心意恰恰相合,传到朝臣们耳朵里去,还误以为是皇帝私下授意,借了堂下谁人的手,借此搅弄风云咧。 朝堂一时口耳相传,喁喁私语。 刘彦辰也听闻了此事,触动不小。 还不知恒帝是否也有所耳闻,他是皇帝心腹,应为圣上排解优思,他必要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的人不可,但他又不能明着抓,哪个人敢闹这么大的动静,干这种把脑袋悬在刀口下的事情呀? 谁人又有如此八斗之才,针砭时弊,一针见血,矛头直指李清正。 除非,真是上面那位的旨意了。 这位新帝继位不过五年,雷霆手腕,平日作风却变化多端,叫人揣摩不透。 刘彦辰想了又想,连着几日寝食难安,不想滋事的人很快自行找上了门来。 更深露重,侍郎宅邸守门的下人懒懒打了个哈欠,转眼见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着一身墨蓝直裰,挽着两袖,垂眼站在门前。 仆人拿了棍棒来,警惕瞧他一眼:“来者何人!为何这个时辰才来访?” 萧仲文眨了眨眼,将手中那封搅得朝堂天翻地覆的檄文呈上。 “这是我的拜帖,还请大人草草过目。” 他微笑道,眼风淡淡,不卑不亢。 “不早不晚,在下此番过来,应当正是时候。”
第130章 斗戏 侍郎府有贵客到访。 中书侍郎刘彦辰夜深未眠,寒风携雪絮推开扇窗,雪映寒枝,松影摇动,刘彦辰烦恼地敲了敲额角,背手迈至窗前,满腹心事看着月下萧寂的雪景。 贴身仆从匆匆跑来禀报,连礼都不及行,贴着他耳朵说道:“那位来了。” 他话未落下,一只锦靴迈进门框,来人笑吟吟说:“我见屋里着了灯,想刘大人应是还未歇下,今夜冒昧造访,可有打扰大人啊” 刘彦辰急忙迎去,赔礼道:“是在下有失远迎,黄……公子,还请上座。” 他回头叱一声,贵客驾临,怎不及时来报。 黄公子摆手:“我从后门入内,就是怕刘大人过分拘礼。” 他常服到访,这倒也不是头一回的事。黄公子生得一副剑眉凤目,年纪较刘彦辰还轻上十岁,他这下款款落了座,姿态雍容,话里还不忘侃上刘彦辰几句,反是刘彦辰在他跟前不自在了起来。 刘彦辰斟酌片刻,小心问道:“公子此次过来,可是有国事与在下相商?” 黄公子吹了吹碗沿茶沫,他轻啜一口,扣上茶碗:“不谈国事。” 他眼皮一垂:“倒是我近来听了些坊间故事,颇感兴趣,很想听一听刘大人的见解。” 刘彦辰竖起耳朵,果不其然听他提到这几日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的那篇檄文,刘彦辰避重就轻扯了两句,见他敛眉不语,眼中无澜,一时也揣测不出他心意来。 黄公子与他聊了一阵,话锋一转:“你说这人敢直言声讨李首辅,如此胆大包天,几时才能抓到?” 刘彦辰抬手抹了把汗:“快了,快了,我向刑部那边催催。” 黄公子长长“哦”了一声。 “若是抓到了,按照当朝律法,对待此人此事,刑部又该如何处理呢。” 刘彦辰暗里偷瞄他,看了又看,片刻小声道:“这人无凭无证,诬蔑当场首辅,按律是,当斩……” 黄公子垂头,指头搁在膝上,捻了两捻,神色莫辨,不置可否。 刘彦辰醒过神来,急忙接上:“不过……” 仆人打门外边匆匆跑来禀报,一见黄公子也在,一个急刹,又欲原路折返,他跑得太急,险些在两人眼前摔了跟头。 刘彦辰讪讪:“真是让公子见笑了。” “什么事情急成这个样子!” 仆人支支吾吾,黄公子笑:“原是在下听不得的事,不妨,我回避就是。” 刘彦辰赶忙招手:“还不赶紧过来说!” 仆从只得道:“老爷,门外有人找。” 刘彦辰松了口气,竖眉道:“有人找就有人找,多稀罕的事情,值得你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黄公子老神在在逗着一旁刘彦辰挂在笼里的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惯来疑心甚重,刘彦辰是晓得的,当下吩咐道:“何人到访,你直说就是。” 仆从舌头都打结了,声若蚊蝇道:“就那,那个写讨李首辅书的……” 他话音一落,刘彦辰两只膝盖一抖,险些也原地摔上一跤。 他转脸忙向黄公子辩解道:“我,我不识他呀!那篇文章也不是我指使人做的!臣愿指天誓日……” “刘大人,”黄公子打断他,目光幽沉,看不出情绪,“我当然愿意相信刘大人是清白的,可是若刘大人再将人拒之门外,一会人跑了,可就没了对证啦。” “对,对,”刘彦辰一拍脑袋,“快把人逮进来,带过来好好地审!” 黄公子弄了弄鸟笼里锦鸡的羽毛:“我倒想看看刘大人是如何审的,刘大人,应当不介意我旁听吧?” 他说罢,施施然便走到屏风后去,场上只余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 刘彦辰急得额上滚下冷汗,他登时明白,这位主是要看戏咧。 他心想,非要将这胆大妄为的人好好教训一番不可。 不想教不教训另说,刘彦辰见到了人,倒是大吃了一惊。 萧仲文肩上积了一层薄雪与夜露,他冲刘彦辰一躬身,缓缓抬起一张眉目疏朗的面孔来。 “刘师兄。” 刘彦辰措手不及:“仲文,怎么是你?” 他一瞬心念电转,拔高了嗓子:“我与你将近十载未见,你这突然造访,所谓何事啊?” 萧仲文:“师兄心里应已知晓,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刘彦辰粗着嗓子道:“话却还是要讲清楚的,我与你可好久没有联系了,往日也无瓜葛,你今夜来访这般突然,我确实不知你是何用意了。” 萧仲文苦笑:“我晓得师兄不愿见我。” “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声讨老师的那篇檄文,是我写的。” 刘彦辰瞄一眼身后,清咳一声:“我知道。” “我不写那篇檄文,我见不到你,”萧仲文想了想,“自然,书中所表,也正是我的立场。” “我以为我的立场,与师兄的立场该是一致的。” 听到这,刘彦辰便已定了心神,遂一撩衣摆,坐下身来:“你是觉得我与李首辅政见相悖,你写那种贬斥李清正的大逆不道的文章,就能被我收入麾下,你想谋求个一官半职?” “这算什么,投名状?” “非也,师兄,仲文不求为官,”萧仲文垂下眼,沉声道,“别说官职,我写出这篇文章来,已是将身家性命全数押上,我深知此次行事离经叛道,哪怕师兄恢廓大度,愿意庇护仲文,仲文如此处事,已然酿下祸根,哪怕日后入职,不免也会牵连师兄。” 刘彦辰方才坐下,腰板又挺了起来,目光惊疑不定:“那么,此次你在京都掀起那么大的风浪,究竟意欲何为?” 萧仲文:“我从前在九河城的徐家营做事,半年前朝廷一纸文书下来,徐家营被指为边城贼寇。” 刘彦辰:“哦,你是想洗清你自己的身份?” 萧仲文定定看他:“不,如果我还能苟且留下一条性命,我依旧会回到徐家营,做那所谓的贼寇。” 刘彦辰揣摩不准他的意思了。 萧仲文一撩衣摆,直直朝他跪了下去:“我来,是想求师兄为徐家营翻案,徐家营的弟兄是一群为抵御普鲁而集结的有志之士,我们并非贼寇,亦绝无逆反之心,我代表徐家营五千弟兄,以性命起誓,我们愿归顺朝廷,愿堂堂正正战死沙场,为北国,为当今圣上,抵御外敌,肝脑涂地!” 屏风后轻轻响动。 刘彦辰听见动静,眼珠一转:“你是要为整个徐家营正名。” “是。” 萧仲文回答得铿锵有力:“师兄,我此次九死一生,逃出潍城赶来见你,可还有五千兄弟被围困在潍城山上,粮草已经耗尽,只能等死,潍城被围,援兵不知何时到来,这样一批心系百姓,愿为百姓战死的队伍,却要受到自己人的追捕,还要背着贼寇的污名,生生饿死在不知名的矮山上,仲文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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