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道:“我不知道。” 我心想,他果然自己都不敢去想清楚缘由。正要乘胜追击,却听见他道:“曲闻之死,抑或我死,早都在我预料之内。自从决定踏上这条路,生或死,早已不在我计较范畴之内。曲闻与我有约,他不过先走一步,我早晚也会随他同去。” 我:…… 什么意思? 这两个人的关系,好奇怪啊? ……是不是我想多了? 我疑惑看他,却见他朝我一笑,似感喟一般道:“缘由这般简单,我却一直没想明白。齐公子,你不必猜测了,我来告诉你。我与曲师弟志同道、合两情相悦,是同道中人,也是同路之人。” “我有幸与他相识相伴,更有幸与他志向一致。他未能走完的路,我来替他走下去。”
第49章 49 == 一二九 我还能说什么?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人家志向一致,神仙眷侣,有我挑拨置喙的余地? 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在战栗:大约是庸俗面对崇高天生的自惭形秽,庸人如我,合该有这样的震动。 我沉默看向身前漫漫稻海,明亮日光之下,秋色一片大好。 只能如此了吗? 擎着遗世独立一般的愿景,一个又一个人上前搏命,只能为此鱼死网破,而不死不休? 那我要在其中做什么? 我是要告诉他们: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我是要说服他们:他们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值得的。世间之革命,哪有不流血者?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曾先生。”我觉得周身发凉,艰难抬头朝曾煦道, “我还是想说……举旗造反,并非最好的办法。” 曾煦似乎知道我会有如此一说,微微撇过脸朝我笑道:“齐公子请讲。” 我看着他的表情莫名觉得发虚,却也没觉得问题出在哪儿,只郑重朝他道:“自古以来吃饭事大,王朝覆灭,追其根本,也不过是大部分人吃不上饭活不下去,无奈之下才造反罢了。你我都知道那个最基本的道理,曾先生所能倚仗的先进种植技术无论何时都是人人渴求的神迹,在这方水土上如果能早日推广开来,便能让粮食的产量进一步得以提升。从近来看,更多人能因此受惠,免于饥苦;在此基础之上,便也会有更长远的裨益:物质生产的种类因此丰富,农民余裕增加,商业也会因此而繁荣——此时才是大势所趋之时,当振臂一呼。而在此之前,大多做的都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我顿了一顿,干脆直白道:“总而言之,此事还是要徐徐图之。我还在京中时在六部里都待过,即便京中如今多方争权,却也不影响各项措施实施。与其困守于此,不如先同朝廷合作,同时暗中壮大势力为好。” 曾煦垂眼听我说完,缓缓抬头看我:“齐公子惯当人上,便也不知那些‘无用功’里,是多少困顿的百姓了。” 我不由一愣,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来只靠惠及一家一户这样的办法积攒声望实在过于缓慢,二来,你用什么神啊教啊的东西当作宣传,无异于养蛊,更何况,你还搞出个‘教派’来……与其养虎为患,不如借助本有的体制惠及大众,便也好早日建立起威望,到时候再要起事,不就更为稳妥吗?” 曾煦望着我摇头道:“齐公子,若我只为扬名起事,我又何必放着赫赫有名的武当掌门不做,躲在这里做什么?” 我还想替自己分辩,但曾煦只稍稍瞥我一眼,我便忽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负手而立的背影悄悄叹了口气。 他身前,无边金稻如涛涌动,我站在他身后,金黄的波浪隔如天堑。 他说,这世上的人的苦楚太多太多,若他不是这辈子自以为是地踏上这条路来,他也不曾知道,人的日子竟然能过成炼狱一般的模样,同一片天下,人与人的差别竟比人和待宰的牲畜还大。 所谓人命如草芥,原来从不是夸大其说。 他说,齐公子,你觉得借势鬼神之说是养虎为患,却不知道这办法救了多少被欺压的百姓。你说可不可笑,人做了坏事害了人,不怕活着的人,却怕压根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鬼神。可无论如何荒谬,倘若有用,那我便拿来用。 他还说,齐公子,你不知道这些,我并不怨你。你如今的身份高贵,不必去知晓草民如何挣扎求生,也不会有人用这些苦难来污你的清明。 “可是齐公子,”他叹息一般道,“你可以不知晓,却不该忘记层级分明的社会下,权势的压迫怎样将人碾入泥中,更不该劝我同代表这些极少数人利益的朝廷媾和。我一步也不能退,一步也退不得。那些当初跟随我出来的百姓在看着我,如今聚拢而来助我一臂之力的侠士,也在看着我。” 他回身定眼看我:“齐公子,若是你,你又能如何?” 我被他盯着,忍不住后退一步,再站住时却忽然明了了。 他还是怕。 只是他怕的不是因起事而殒命,也不是前行路上成为了孤家寡人——他怕的是自己因他师弟的死而心生疑虑,不能再如开始时那样义无反顾。 怕自己不敢继续走下去。 他所爱之人早已用生命成全他的执念,更可怕的是,在那之后,有更多的人也把自己的生命当作赌注,押在他身上。 他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我看着他心中十分复杂,恍惚之间,竟觉得他可怜。 可怜他明明将事情看得心知肚明,却全然不敢面对。 他如今的状态,大概率是无法承受别人揭露真相,可他肯定是心有所感的,所以才会不时到沙洲坝去缓解疑虑,又或者像现在一样,站在稻田中观望四野,凝神静气。 所以才会几番考量,最终还是决定找到我,问倘若是我,我会如何。 他如今不过是用一厢情愿了做安慰,我不能拆穿他的虚张声势,只能放下焦虑,徐徐图之。 于是我认真望着他,问道:“曾先生,你既然问我,那我也想和你探讨一番。 “请问如今登堂的诸位里,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一三零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 一年之前陆云暮突然回京来找我,明说的什么想我爱我想同我相伴余生,说到底是因为同他师兄分道扬镳,灰心丧气找我安慰罢了。他后来告知我的原因是曾煦有心在攻入京城后杀陆氏治人,让他觉得师兄并不在乎他的感受,便不想再继续跟着他起事。我当时觉得这位老乡大胆却又大意,做出来的事也是诸多槽点。只是人都没了,也就没再纠结。 同曾煦见面之后,我原本以为他让陆云暮听到他那段话,本意就如他本就想放过我一马一样,是想保护陆运吗,借此机会让他同造反谋逆这档事断了关系。但他现在的表现,却让我不得不考虑,他说出的那番话,有多少本就出自他本心。 说到底谋反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事,自许多年前因我说漏嘴让谢储发现武当有谋逆嫌疑,直到如今,他在起事这件事上,也算是步步艰难, 起起落落。可他是否注意过这一路来与他一道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里到底是真心助他,还是别有所图? 我想不明白,他何以连是非都不问,只对着笼统的“王公贵族”的衔位便有这样大的恨意,“生来罪恶”,必须杀之以昭天下? 他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曾煦静静同我对视半晌,突然笑了一声:“那照齐公子来看,你与我是敌人,还是朋友?” 我当即便答道:“我与曾先生是朋友还是敌人,全看曾先生怎么想。” 曾煦偏过头没有说话,我便继续道:“如果曾先生看我是与你同一处而来的同乡,与你有同样的文化背景和思维方式,与你……认可一个同样的期望。那我应当有资格成为曾先生的朋友。可如果按出身便是立场来算,那我这一世,便非是曾先生的敌人不可了。” 我想了想补充道:“云暮也是如此。” 曾煦微微挑眉:“阿云?他……本就不该掺合进来。” 我便了然:“所以你说那些话并非真心所想,只是为了骗他?你果然是为了逼他走的。这招确实有用,可实在太狠,你永远失去他的信任了。” 曾煦摇头叹道:“不那样说,还能有别的法子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走吗?” 忽然又笑道:“齐公子,阿云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我确实清楚。 武功高强,重情重义,嫉恶如仇。 标准的武侠小说的男主人设。 还得是人见人爱的那种风流少侠。 这个人设下,我就是个自带干粮凑上来的挂件感情线。 等等,什么乱七八糟的,歪楼了歪楼了。 我用手敲了敲额头试图缓神,而后看向曾煦:“曾先生,我觉得你是清醒的。这个世界于你我而言真实却又虚妄,是个大型的虚拟现实游戏也说不定,而你我就是落入其中的外来的病毒数据——不该入戏太深,徒增烦恼。” 曾煦忽然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我,过了一会儿才问我:“那齐公子怎么看阿云?” 我摇头道:“我对云暮并非虚情假意,非要说,见过你的遭遇,我更珍惜同他在一起的时间。” 我抬头望了望天上蔚蓝的一片:“这世界是真也罢,是假也罢,当下有我有他,率性而为,随心所欲,就已经足够了。没有什么东西非得是个什么模样,什么事非要有个什么结果,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上辈子是,这辈子更是。那些思想啊主义啊,我也就能讲到这儿了,再多的,我也不懂。能从京城出来,已经比我预想的日子好上太多了。再多想别的,我也做不来啊。” 说起来也算是他倒霉。 换个其他人,估计早就摩拳擦掌跟他干了,哪里需要在这儿白费口舌。可惜我上辈子已经提前步入养老生活,这辈子见了那么多人中龙凤互相斗智斗勇,一句话拐十几道弯,就更没那个心思了。 曾煦也抬头朝天上看,许久后叹了口气:“我不如齐公子想得开。” 我便宽慰他道:“你一路走得比我坎坷许多,看不开也正常。” 曾煦没再说话,只在稻田中立着。我又跟着他站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便跑到田埂上坐着。不多久,忽然有人从我身后拍我肩膀,我仰头一看,王恒川正俯身笑着看我:“听说教主一早便带齐公子出门,在下还以为他要带你去什么隐蔽的地方,怎么跑到地里来了?” 我沉默看他,就想曾煦到底是图什么,真要想干事,怎么还容留这么个人在身边。 王恒川丝毫不知我腹诽,看了看远处的曾煦,忽然朝我低声道:“齐公子,他不带你去好地方,在下带你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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