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会有野兽。”越迷津淡淡道,“你不必害怕。” 杨青紧张得大脑都几乎空白了,可听了越迷津的话,才反应过来闻名遐迩的剑客竟是在关心自己,他怔了一怔,才强笑道:“我不是害怕野兽。我只是……我只是……” 有些话,杨青対着秋濯雪与宋叔棠说不出口,可看着难以亲近的越迷津,不知怎么,却好说出来些了。 “我只是想我家里人了,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杨青说着,眼泪又洒下来,哽咽道,“你要笑话就笑话吧。” “我为什么要笑话?”越迷津诧异:“你躲在这里哭,是怕被人发现么?” 杨青偷偷看了他两眼,见越迷津果然没嘲笑的意思,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嗯……秋大哥跟松鼠糖都対我很好,他们也都很忙,我不想让他们操心。而且我都这样大了,还哭鼻子,总是有些可笑……” 越迷津沉默了会儿。 杨青红着眼睛,见越迷津没有离开的打算,又胆怯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别人就不会来。”越迷津理所当然道,“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杨青闻言,忍不住破涕为笑,他吸了会儿鼻子,又将眼泪憋回去,只剩下哭红的眼睛,小声道:“谢谢你,你人真好。” 他虽在大厅里听得不太明白,但之前休息时,已从宋叔棠那儿得知,越迷津与秋濯雪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可惜这个好朋友为秋濯雪死了,因此越迷津才生秋濯雪的气。 杨青本来还觉得这人迁怒秋濯雪很没有道理,是个极坏脾气的人,如今真的与他相处片刻,却又明白过来,人的感情本就很没有道理,他看到秋濯雪一次,就会想起那名死去的好朋友,这种感情又怎么是别人能够理解的。 “其实……”杨青道,“我还很怕以后。” “以后?”越迷津不解。 杨青点了点头,他低声道:“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我在这世上没有认识的人,也没什么去处。这儿的字,道理,物价,我全都不太明白,秋大哥很好,我却也看到了很多很不好的人,人如草芥,死就死了。” 不错,対平头百姓而言,苦苦经营的一生,所谓的武林人士随手就可摧毁。 老实本分的酒肆老板与伙计,就因为一把传说之中的血劫剑而断送了一生。 越迷津不曾想到他一个孩子会有这样重的心思,一时间无言以対。 “宋叔棠有时候会偷偷伤心,我知道,他是在难过七星阁的弟子死了,我在想,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会有谁挂念我,为我难过。”杨青垂着脸,忍住眼泪,“不过我已经给秋大哥添了很多麻烦,总不能再让他烦心,宋叔棠自己也很苦闷……” 越迷津缓缓道:“你为什么不求秋濯雪教你一招半式?” “秋大哥対我的恩情。”杨青摇了摇头,“我回报还来不及,怎么还敢有所求,只是我没什么长处,也帮不上什么忙。” 越迷津默然不语。 他的心似乎随着这少年的话语寸寸崩裂开来,曾经感受到的剧烈痛楚,七年后的今日又再度疯狂席卷而来。 昔日,在秋濯雪看来,自己是否也是这样的卑微又懂事?他看在眼中,心里又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是觉得可笑,还是觉得满足。 “你以后可以到剑林去。”越迷津静静站在月光之下,他的眼神里有一些杨青难以辨别的东西,“在比剑之前,那里都很安全。” 杨青怔怔地看着他。 越迷津很想対这少年说出秋濯雪的真面目,却知道対方必然不会信,即便相信了,也如饮鸩止渴的人一般,不过是让这无止境的仰慕里徒添一丝痛苦与绝望。 死与被利用,谁又知道哪个更好一些。 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些人随手给予的东西,却是一个人的一生。 在杀死师浮萍的那段时日里,越迷津也曾反复想过一件事,秋濯雪为了一块青木岩参惹上万毒老人,难道当真值得么? 他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日,渴了就到茶馆里喝水,饿了就去酒楼吃饭,总有说书人在讲故事。 这些故事都很有趣,里头的阴谋总有意外横生,才被大侠揭破,越迷津便上前问他们:“怎么每个阴谋都这样巧?总是会泄露?” 说书人看他的剑吓得瑟瑟发抖,听了这问题,却又大笑起来,答道:“大侠有所不知,这阴谋本是人为,越是复杂越难得逞,有时精心布置,所图能成二三,已是很了不得的事了,若不能随机应变,见招拆招,留有后手,自是只有被揭破的可能。” “毕竟他人又不是草木金石,全由得摆弄。”说书人无奈笑笑,“这恶人设局开始,自己也身在局中,只要他人察觉其中不対,或是误闯其中,就成变数,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必要杀人灭口,这杀人灭口,又必有人来追究。要是所图一大,人心自私,底下人不免要为自己盘算,免得狡兔死,走狗烹,如此一来,破绽更多。” “正因如此,正邪才开始互相争斗,因而有斗智斗勇的趣意所在,最后叫正义大放光芒,恶人伏诛,我等说得痛快,诸位听客也听得过瘾。” 这说书人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将看家本事,许多故事里头的内核精髓都尽数说出来了。 越迷津看着他,却只觉得全身发冷。 是了,以秋濯雪的本事,那死人不值一提,他当然愿意帮助自己,可等追查到万毒老人时,纵然后悔,也已结下仇怨,深陷其中,为时已晚,只能咬牙帮助自己。 当时万毒老人为了爱子,要杀自己灭口,倘若只有越迷津自己,只怕早早被万毒老人毒杀,可偏偏有了个秋濯雪查出实情,这岂非就是变数。 他已知情,万毒老人又怎会放过他。 秋濯雪若撇下自己离开,自己固然不恨他,他却要担名声被毁的风险,更何况平白多个仇家,药材同样拿不到手,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越迷津在短短几日里,尝遍人世间所有的恶意,纵然是只蠢笨不堪的猪,也知道教训了,更何况他既不蠢,也不笨。 他苦苦挣扎的那一丝希望,也在说书人口中破灭。 难道越迷津今日,也要破灭这少年的希望么? 最终越迷津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静静地在月光下离去,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少年呜咽隐忍的哭声。 他从没这么哭过,以前没有,现在不会,未来更不可能。 在越迷津的胸膛里,燃烧的永远是愤怒、杀气、血性,他也只允许自己拥有这些,眼泪会令人软弱,他不允许自己软弱,却绝不会去嘲弄别人的软弱。 杨青遥遥看着越迷津的背影,一时间很感激,一时间却又很怅然。 为什么这样好的人,偏偏跟秋大哥关系不好呢? 杨青在外面又吹了一会儿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才用水洗过脸,就听见门轻轻敲响,秋濯雪站在门外,柔声问道:“杨小友,你睡下了么?” “还没有。”杨青忙去开门。 秋濯雪正含笑站在门外,他柔声道:“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杨青这才反应过来,忙侧过身体让秋濯雪进房里头来,他忽想到越迷津的事,问道:“対了,秋大哥,你知不知道比剑是怎么回事?” “嗯……”秋濯雪一怔,“嗯,你是听山庄里的人说到越迷津与步天行比剑一事么?比剑之日在七日后,怎么了?” “那……”杨青犹豫道,“是不是很危险?” “比试一事,自然是危险的。”秋濯雪失笑,极自然地倒了两杯茶水,“不过越迷津胜过步天行许多,危险的恐怕是那位步少庄主。” 杨青不解道:“那步少庄主为什么还要挑战越迷津?” “那自然……是为了成名。”秋濯雪淡淡道,“挑战高手,本就是世上最快的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可能不会太好玩,不过讲了一些比较实际性的问题。
第三十八章 来到万剑山庄已有几日, 可秋濯雪却始终没有见到步天行。 倒是万剑山庄的客人越来越多,之前悬在秋濯雪心头的那种不安感又隐隐约约浮现出来,近来风暖, 他便拿了一把扇子随身,轻轻在掌心里敲了敲。 万剑山庄的桃花种了许多,春风送暖, 花香四溢,秋濯雪站在花下,长身玉立, 自然引来许多人的注目。 这几日万剑山庄的客人渐渐都到了, 下人们也不如之前那般忙得脚不沾地, 有些心思的婢女都忍不住绕路来此处看上一看。 倒不是有什么想法,不过是爱美之心, 人皆有之。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许多婢女挤在栏杆边欣赏,忽听得一声怒斥,犹如一道惊雷劈下, 惊醒桃花林中成双成对的莺燕,婢女们也好似这些鸟雀一般, 惊慌失措地四散逃离开来了。 秋濯雪闻声转过身来, 栏杆后群芳不在,只剩一名独臂老者, 见他身着黑衣, 身材高大雄健, 只可惜脸上有一道极长的伤疤, 自左眼处贯穿至右耳处, 于日光之下,犹如鬼神一般, 看得人心中一阵阵发寒。 “阁下,莫非是天纵威李老前辈。”秋濯雪动容道,“不知李前辈有何指教?” 李剑涛成名很早,只怕比秋濯雪出生还要更早,据江湖传说,李剑涛出剑势猛力沉,因此江湖人称天纵威,天纵其威,何等豪情,又是何等威猛。 只可惜好景不长,他在十五年前被仇家设计陷害,一家老小尽数被杀,他自己虽报得大仇,可也被仇家斩断了右臂,此后消匿无踪。直到十年前万剑山庄宴客,江湖人才知是步渊停收留了断了一臂的李剑涛,他感念万剑山庄的恩情,也失了当年豪气,便甘愿留下做万剑山庄一名无名剑师。 说是剑师,其实步渊停也不敢怠慢,向来将他当做座上宾来对待。 秋濯雪暗暗心惊,他虽不曾与昔年的李剑涛打过交道,但却从现在的李剑涛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相当可怕的压力,这种压力,甚至在步渊停身上都不曾感受到。 “不敢当。老朽现在不过是万剑山庄的一名剑师。”李剑涛自妻儿父母死后,心如死水一般,当年名声已浑然不放心上,漠然道,“烟波客,庄主有请。”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秋某何德何能,竟劳动李老前辈大架。” 他本是说句客气话,哪料李剑涛眉目微动,沉思片刻,竟认真回答道:“许是阁下魅力惊人,庄主不敢冒险。” 秋濯雪:“……” 有那么一瞬间,秋濯雪怀疑当初在挽风小筑掉进湖里的不是卡拉亚,而是他自己。 毕竟要不是他的耳朵进了水,他怎么会听到这种不该听见的话。 秋濯雪迟疑了片刻,看着李剑涛正经古板的脸色,嘴唇动了动,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再问一遍,最终他还是闭口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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