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只才冲出荻草,只见撑船之人两鬓斑白,清癯玉立,显然已有了些年纪,在他的脸上还有一大片极难忽视的瘢痕。 一个人要是破了相,难免会显得很丑,这个人却是例外,就连那片瘢痕,似乎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危险魅力。 或者说,这人全身上下所释放出来的自信与高傲,令一切都成了他的点缀。 秋濯雪没有说话,他只是乖乖地坐在船尾,对着越迷津眨了眨眼,像是在回应那句“没有船家”,甚至露出一点得意来。 越迷津想了许多,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船行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就看到了岸,正当越迷津要起身时,划船之人忽然竹篙横扫,势若雷霆,力似千钧。 这不是划船不慎,误伤他人的一挥。 是杀人索命的一招。 越迷津的脸忽然变了,他实在没想出来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时间已经不容许他多想了。 他避开了这一篙,甚至就连越迷津都有些奇怪怎么能避得如此轻易的时候,忽然听见“噗通”一声,秋濯雪被扫了下去。 摇船之人慢慢悠悠地说:“嗯?这样乖被我打下去,一定有事求我。” 就在越迷津又惊又怒的时候,他忽然看了越迷津一眼,微微笑了起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 越迷津发现他的模样竟跟秋濯雪非常相似,或者说,是秋濯雪的模样跟他非常相似。 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采,原本越迷津觉得秋濯雪已是非常成熟体贴了,可是与眼前这个人一比较,秋濯雪似乎都显得娇憨青涩了起来。 更不必说越迷津,他简直变成了一个孩子。 这让越迷津的脸忽然有些红,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难为情。 好像从做下这个决定开始,他就变得什么事情都不太明白了。 他正要转身去救人时,秋濯雪忽然从水里冒了出来,攀住船尾,湿漉漉的头发覆在脸上,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越迷津要去拉他,秋濯雪也由着他拉,只是不肯上来。 这叫越迷津迷惑不解。 “都快而立了,还玩六七岁娃娃的把戏。”摇船之人挑眉道,“你会水之后,这里就淹不死你了。” 秋濯雪抚过湿发,幽幽叹气,甚是委屈地说道:“谁叫爹到知天命的年纪,还专门欺负小孩子,我纵然而立,又怎能不当回孩子,彩衣娱亲。” “你也算得上是小孩子吗?” 秋濯雪的神色突然狡黠起来:“这问题嘛,就看娘答不答应了。” 这时,一名妇人正从岸边走过来,看起来端庄秀雅,神态格外从容,她虽然秀丽,但并不是多么惊艳妩媚的尤物,可是任何人在看见她之后,总是很难再看到别人。 她正含笑望着小舟,轻轻招了招手。 秋濯雪忽然松开手,落在岸上,他对着妇人的时候突然变得很乖,只怕家养的猫儿都不会有这样的乖顺,很亲热地喊道:“娘。” 摇船的人则笑起来,他的笑竟很柔情,也很动人:“九姑娘,你家这一半的天魔星总算归家来了。” 宁九思拿出手绢帮秋濯雪擦了擦脸,微笑道:“我瞧见了,我还瞧见这小魔头将你砸得晕头转向。” 秋濯雪乖乖地被擦着脸,像是只在水坑里玩过头的顽皮小猫。 他们一家三口很是亲热,跟越迷津幼时看见的那些平凡而朴实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这种甜蜜的幸福就如同人的品格一样,跟身份地位都没有一点关系。 越迷津只是静静地站在船上等待,他对这种感情近乎陌生,因此心中有一种近乎羞惭的难过,仿佛在一瞬间又变成村童口中不健全的孩子。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像一尊呆滞的木偶。 “快去洗洗,春寒料峭,当心着凉。”宁九思将秋濯雪额角的一点泥擦掉了,又看向丈夫,“你既陪他玩,就去帮忙烧水吧。” 摇船之人打量一眼越迷津,忽然笑道:“这小魔头将他宝贝得很,连性子都改了,夫人,你说话可要小心些,免得到时候气哭了小魔头。” 他说的话,越迷津虽然字字都听得懂,但却有些不明白。 宁九思仍是从容一笑:“秋郎。” 她这两字并不如何威严,但却叫人不觉站直身躯了。 那摇船之人朗声一笑,抓住秋濯雪的胳膊,倏忽之间两人已不见踪影。 越迷津正欲开口,宁九思忽然递过手来,请他下船来:“你叫做越迷津是么?” “你怎么……”越迷津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他没有去握宁九思的手,而是自己走了下来。 宁九思静静看着他,也不勉强,只是收回手来,陪在越迷津身侧。 金色的夕阳染红了水面,将那些荻草都覆上一层光辉。 宁九思道:“你刚刚想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对不对?” 越迷津绷紧嘴唇。 宁九思低头笑了笑:“当年那件事后,他在家里发了好大脾气,又伤心又难过,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一定迟早要去找你的。” 她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韵律,给人以一种宁静之感。 提到秋濯雪的事,越迷津几乎是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宁九思,他没想过会听到这种事。 他也很难想象秋濯雪大发脾气的模样,于是摇头:“他不会,不会大发脾气。” 宁九思掩唇一笑:“你很了解他,我是说得夸张了些,不过他真的很难过。” 越迷津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只不过我没想到,他竟然会等这么久。”宁九思叹息道,“他做事总是很有耐性,只是有些时候,太过有耐心了些,是不是?” 越迷津已开始不自觉地点头,听到后面却犹豫片刻,忍不住反驳:“他很好。” 宁九思看着他,轻轻笑起来,让越迷津有种被看穿的窘迫感。 “你很喜欢他,是吗?” 越迷津沉默了。 “你不必担心。”宁九思缓缓道,“我瞧得出来,他也很喜欢你,不然不会被打到水里去的。” 越迷津不解:“什么意思?” “秋郎生性有些骄纵,他见濯雪难得带人回来,就想试试你的身手。”宁九思不紧不慢道,“往日他们父子俩拆招要拆到家门口才肯罢休,今日濯雪却干脆落了水,就是不高兴他要考你的意思。” “他若不是心里很珍惜你,是绝不肯这么做的。” 越迷津听得似懂非懂,觉得很是甜蜜,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难怪他没有再动手……你……你很了解他们,特别是秋濯雪。” 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天底下的母亲是否都这样了解孩子?她们是否都像是宁九思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宽容。 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他唯独是例外。 如果不是的话…… 宁九思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的神情很温和:“我也很愿意了解你。”
第二百二十八章 番外:春·探亲(中) “爹, 我刚刚掉水是不是吓到你了。” 秋濯雪走出来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兴奋得意的光芒。 任何人无论长成到什么模样,在父母面前, 总归还是个稚嫩的小孩子。 秋无瑕捏了一把他的脸,有点失望爱子瘦削下去的脸颊没有幼时那么丰润饱满,微微眯起眼睛:“你娘说什么你都信, 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吗?” 秋濯雪眨了眨眼:“爹不是正在掂量吗?” “哼。”秋无瑕叫他的乖巧打动,轻描淡写道,“哪有九姑娘说得那么夸张, 还什么晕头转向的, 只是以为你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 一时惊讶罢了。” 秋濯雪虽然叫人省心,但算不上是个乖孩子。 如果生在寻常人家, 他本可以过得轻松一些,偏偏他投胎到了宁九思的肚子里,成了秋无瑕的儿子。 从秋濯雪出生的第一天起, 秋无瑕望着婴儿皱巴巴的小脸,就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与决定隐居的他们不同, 这孩子还很小,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许多风景没有见识过。 他终有一日要离开两人身边, 去见识见识天下。 没有人会比秋无瑕更清楚, 在这个世界上善恶是难分难舍的, 正如光有影一般, 并生并存。 要想一个人不上当, 总要先让他记住教训,口头教导是无用的, 一定要他摔得够痛,够惨,叫他刻在骨子里,才会彻底明白。 秋无瑕教训秋濯雪时,起码他还有条活路,要是换了别人来给他这教训,那就要拼运气了。 人这一生拼运气的次数很多,该用在更紧迫的时候。 宁九思当然很明白这道理,因此她从没有质疑过丈夫的行为。 秋濯雪小时候经常上当,不过他学得很快,快到他的心眼长得倒比人还快,秋无瑕渐渐骗他不住,甚至偶尔几次还会上他的当。 若非如此,秋无瑕又怎肯放这孩子出门去。 这样一个机灵古怪的孩子在外面游荡了几年,回来时却连父子间寻常的打闹都接不住,足以说明他心神不宁,或是想讨好卖乖。 天大的麻烦倒是不怕。 秋无瑕只是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这一点上秋濯雪与宁九思是一模一样的讨人厌,无论受了什么罪,都能一笑了之,不轻易出口。 总是将别人看得重过自己。 宁九思与他几十年夫妻,当然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 秋濯雪听了这话,忽然低垂下头,他知道这对父亲而言,已是极外露的关怀与担忧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请求,愈发难以启齿起来。 他说不出话来,秋无瑕却要做事。 “好了,过来烧火吧。”秋无瑕皱眉道,“做什么摆出这张没出息的脸,越活倒是越回去了。” 是人就要吃饭,当年跺一跺脚就要叫江湖抖上一抖的大魔头也不例外。 现在家中没有仆人,洗衣做饭劈柴担水,本也就要他们自己来,昔年能翻云覆雨的手,现在已用来淘米炒菜,秋无瑕自觉做得还算不错。 柴火还是一如当年,端端正正地摆在角落里。 灶里已生了火,秋濯雪拾起柴往里添,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在这些琐事上习武的事。 他犹记得自己当初很爱与父亲片竹篾,粗大的竹节在刀下片片分离,形成大束细细薄薄的竹片,能在手指下编织出截然不同的模样。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游戏。 起初秋濯雪总是剖得不好,后来慢慢觉察出力道轻重缓急,也就得心应手起来,等到砍柴劈竹都已做得差不多,他终于能进厨房开始切菜。 寻常果蔬还好,真正叫人头痛的是肉与豆腐,柔滑软嫩之处,简直难以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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