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羡安而言,沈听肆什么都做了。 羡安喜欢被崇拜,喜欢被景仰,而那么刚好,沈听肆把他当成了救赎,看作了信仰。 从此一生虔诚,他有坚信的神,所以无惧无畏。 怕什么?一个失势未能成功登基的皇子,急于取得肯定的人,遇上了那么一个徘徊在崩溃边缘,哪怕死马当活马医也好,愿意不顾一切给予信任的家伙,于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只要肯相信,羡安便是那种会为了一个坚定眼神不惜赴死也会拼来大好江山的人。 所谓江山到底代表什么,也许定义自在人心。 至少对于羡安而言,它已不再只是代表那张龙椅。 与一个人去厮守一辈子这种事,是否要比拿下一个城池还困难呢? 该有多舒服才会让人这么想沉溺? 带着潮气,温热滚烫,鼓噪的心跳又或是那因发力而鼓起的肌肉线条,都让人离了会想,丧心病狂。 “我画了一部电影。”羡安突然道。 “嗯?” “很晚了……”他的精神有些涣散。 “羡安,你累了是吗?” 天边慢慢透出了光,“啊,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羡安扭过脸,“日出?天天有,有什么好看的。” “这是跟你一起看的第一个。我一直很怕黎明。” 羡安一听愣了愣,往那朦胧之处又看仔细了,薄雾夹杂着晨光,在那云雾之中能见日光灼灼,云雾里叫人摸不清轮廓的火光,这暧昧不明的黎明,总觉得跟沈听肆很像,所以他为何怕呢? 但想想,也许人都是惧怕自己的。 “我会记得第一个日出,从今天起你不必再害怕天明了。不是有个傻子就这么陪着你从夜深搞到黎明了吗?” 他们都笑了。
第44章 沈明公志 过了几天,沈听肆一早起来就看见桌上端正放着一本资料夹。 那资料夹是透明的用个棒子夹起来的款式,封面书法字霸气写着“与沈明公志”。 沈听肆拿着那本诡异的刊物,倒了杯咖啡走到了客厅,顺手拔掉了小点的电源,抱着坐下了。 羡安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让他不用起床载他,昨晚也是三更半夜才回来,羡安怕吵到他,甚至在书房睡下了,今天又是一早又得出门,虽知道那是羡安的事业,也知道羡安事业心重,但偶尔也想就把他绑在家里,哪都不让去。 掀开了那本《与沈明公志》,内页是电影的分镜,沈听肆突然想起羡安那天说画了个电影。 一格一格用墨笔勾勒出了画面,沈听肆认得他笔下自己的脸,虽多了几分古典气息,却依旧得以看出几分相似,要说是他祖先都不为过。 从他们相识开始画起,中间夹杂着大量羡安过往的记忆,密谋篡位、边疆战事…… 他把对他而言特别重要的回忆都以笔墨纪录了下来,仿佛一帧一帧的电影画面,竹林山野穿插着耸立高楼,刀剑枪炮夹杂着摄像镜头,当时在羡安眼底的现代有很多一知半解的事情,他以童趣幽默的手法呈现而出,骑乘快马的画面下方他连接上了沈听肆,羡安脑里对于现代的理解纯真可爱,倒不是说他天真,羡安不可能天真,不仅坏甚至还有点骚,可他的那种干净……明明双手染过鲜血,意图改写历史,明明心机算尽不怀好意,但他就是那样干净。目光坚定,抬头挺胸。 一页页翻了过去,一起去山上那一次的云雨、闯进他家的决心,隔着鸡腿那荒唐的吻、小点、一起布置的阳台……未来还有许多空白,可他们都会填上。 沈听肆反复翻看着那本分镜,一次次又一次次,没有一句对白,可他却能猜测每一个画面闪过的文字片段。 没人知道羡安为何穿越了。 就那么……在一个眨眼间移动了千年。 他既没死,也没如蒲岛太郎那般迅速苍老,就来了。 仿佛从天而降,这究竟要让人如何不去相信他的到来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冥冥? 于是沈听肆相信了,他相信羡安是他的神使,他笃信羡安是为了自己而来。 他想,原本的羡安篡位之事肯定是十拿九稳,若非上天开了个玩笑,历史不该是这样。 历史上本该多添上一位明君,一位宅心仁厚的好皇帝,编写史书的那些人甚至不能知晓在那个智勇双全的七皇子死前,他英勇霸气的躯壳里早已不是他的灵魂。 羡安的确是奇人,然而何其有幸,沈听肆碰上了。 求之不得的羡安。 那几页分镜被他翻了又翻,看了又看,随后他说什么都得见一面羡安。 沈听肆说干就干,整理了一下自己,抓着钱包钥匙就准备出门。 大门一开,他便愣住了。 门外站了一个人,似乎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开门吓得不轻。 *** 石头总给人一种不新不旧的感觉,哪怕打磨抛光,做成了光滑的样子,看着仍旧不新不旧。 土葬的人少了,现在多半都是一把大火,如把披萨送入烤炉般把人整个推进去,关上门,不用多久那里面便只剩下灰烬,来到此间使用了一辈子的身体轻而易举会变成粉末,曾引以为傲的运动神经也好,坚硬的牙齿,跑得很快的腿,特别漂亮的双眼,或是一头茂密乌亮的秀发,能言善道的嘴,或者特别宽厚的胸膛,在那一瞬,都不过是灰烬。随后在世的就只剩下回忆了,大家脑袋里,那会随着时间逐渐失真的回忆。 有关于活着的记忆会越来越假,记得的人也会越来越少,死亡便是如此。 年幼的孩子怕火,父母担心火来了小小的身体跑不快,魂魄会被一起烧掉,有不忍他死前死后接连遭受水火之苦,所以把他葬在了树下。 弟弟的墓,立着石碑,石碑上的字迹往下凹陷,刻上去的一笔一划里填充着红色。沈听肆静静看着,表情有些木然,他并非无感,而是……一下子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弟弟死后他便不曾来看过他,一次也没有,如今时隔多年,他长成了一个糟糕的大人,弟弟却还是那么小,突然间,沈听肆竟无话可说。 身旁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提了提西装裤管,跪下了。 双膝跪地,跪在那松软的泥土上,在墓园下跪本身并不奇怪,可他的方向却是朝着沈听肆,这举动让沈听肆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拉。 距离那日相见不过几个礼拜,可父亲看上去却老了许多。 他跪在地上,慢慢俯首,“是我对不起你……” 沈听肆愣了愣,使劲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爸,我不要你的道歉。你对我并没有亏欠,而且我也不能理解。” 一个人的性格不太可能在短期之间改变,一个不懂情,长年以冷暴力伤害孩子的男人也没理由突然醒悟。 “……你弟弟过世以后,我从来不曾梦见过他……一次也没有……” 沈听肆沉默听着。 “几天前开始,我却天天梦到他。他一直说‘爸爸对不起,我那么调皮’一直一直说,我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弟弟就哭了起来,他说‘哥哥一直哭,哥哥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天亮,哥哥每天都睡不着,每天每天都在发抖,哥哥没有错,我都知道。’,他还太小了,说的话零散,但是……都过去近三十年了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沉,他告诉我‘不都是你的孩子吗?’。我从梦中惊醒,日复一日。” 沈听肆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听肆,你的母亲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那本来不干你的事,我却把错误怪罪在你身上,其实她的离开本就是我自己的错,我却……加诸于你。而你就那样接受了,一直以来都不曾反抗过我,听话、乖巧,于是我变本加厉,把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你身上,就连……就连你弟弟的事我也……其实我心里知道不可能是你做的,但我却那样残忍的把你推向深渊。” 人啊,真的是一种很矛盾的动物。 随着老去会变得自私又慈悲。 自私是因为自顾不暇,慈悲亦如此。 没有了能计较的体力,也没有了能争取什么算计什么的头脑,所以渐渐不计较了,变得只能认真关注自己的身体,这里疼那里疼、儿女如何,羡子如何……心变得宽大,眼界却变得狭窄。 以经验累积而成的人类只相信经验,于是经验越多,接受新知识的空间就越少,慢慢与时代脱节,而后开口只能说出回忆。 沈听肆三十几了,虽父亲还没老成多么苍老的老人,可也早已满头花白。 沈听肆看着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未曾责怪谁。”他道,“也许曾经有过,可我后来知道了,有时候伤口源自于自己不够坚强。” 认识羡安以后,他才明白,这个道理。 不管别人的嘴怎么说,自己的心才是真的。自然不是让人歪曲事实唯我独尊,只不过那句话怎么说?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写的真实。自己的心如果连自己都不愿意相信,那么世界便会崩塌。 然羡安始终贯彻着本心,哪怕杀了对他而言恩重的二哥,他依旧说着不后悔。他有他的信念与坚持,自然不怕史册将他书写成了忘恩负义的妖魔。 他何须畏惧那些不真实的谎言呢? “我之所以如此,是我自己不够坚强。我并非不愿意接受你的道歉或是不给你感觉到救赎的机会,但是……既然感觉自己错了,那你应该跟过去和解,而不是跟我和解。原谅自己才是赎罪,他人的宽恕都只是自我安慰而已。没有用的。” 并非不原谅,而是没必要。 沈听肆感到亏欠的,是曾经那个懵懂的自己,然而他父亲感觉羞耻的,则是过往那个无明的自己,他们只需要跟自己和解,没必要有谁给谁宽慰。 那种其乐融融,和和美美的画面只会出现在电视里。 往后他父亲每天都必须背负着对过往的自己那份羞耻活着,日日反省。 而沈听肆,则必须用每个比昨天更好的今天去补偿过去的自己。 人人都有罪,因此在人间接受苦难考验,没有谁有必要去帮忙他人背负罪业。 “我不责怪你,我也不恨你,所以不要对我抱歉,也不要认为低声下气就能得到原谅,那不过是你的自欺欺人,自我满足。你感动自己了吗?” 父亲哑口无言。 眼前的孩子已经成长成了一个不再畏惧他,不再为他所控的男人。 还能记起多年前儿子看着他那双充满期盼又带着恐惧的眼神,渴望爱的模样。 而自己一步一步摧毁了那样单纯天真的心灵。 无关于他的教育与养育,沈听肆自己经历了成长与蜕变,感叹他强大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疏离与隔阂。
31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