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独坐的人,还是他记忆中的那副模样,一动不动守在窗前,好像天阶坠入凡尘的星子,眉梢眼角都带着寂寂的清光。 慕容胤感到自己的心好似被滚火烫了那么一下,起先是疼,疼罢又暖,暖完了还想抠下那块疤,瞧瞧是不是会淌出血来。 他来前准备了很多很多话,可在真正看见这个人时,又觉什么都不必说。 他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身影,看着他微微颤动的嘴唇,看着他僵直黯淡的双眼,这才是真正的裴三郎,不是后来那个罔顾本心,强撑病体,朝堂之上指点江山,协理邦交纵横捭阖,沙场战阵运筹帷幄的裴相。 慕容胤真想下去,为他添杯热茶,跟他说说他走后的十多年里世事的变迁,又或是坐在他跟前,和他聊一聊自己闲云野鹤,与前生截然相反的胸怀志向。 可他跟窗前那个人一样,一动也未动。 他知晓,今生这一遭,无论如何定当与他兑现承诺,只不过这承诺来日方长,非是一时,一天,一月,一年之事,而是一辈子的事,是你心悦我,我心悦你,同心偕意之事,是你不相离,我不言弃,生死相随之事,但十六岁年少无知的慕容胤与二十三岁痛病缠身的裴景熙,离这一步,怕是还差得远。 夜深人静,耳边只有绵绵的雪落声,慕容胤一眨不眨地端详着那个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人,上辈子大燕的后宫里,有端庄美貌的中州女子,有秀丽婉约的江南女子,有妖娆的塞外胡姬,有泼辣的楚地蛮女,他身为天下之主,坐拥世间美色,却从不知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今生,他想试一试。 他觉得那人舒朗的眉毛很合眼,紧抿的嘴唇很合眼,就算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也很合眼,一想到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不声不响地爱着他,他便觉比文武百官山呼万岁,金口玉言生杀予夺还要骄傲自得。 茂竹端着药汤走进院来,瞧见自家主子又门窗大敞坐在窗前,房间里烧的炭火不单半点热气未留住,好好的一盆火更是快叫漂进屋里的雪花吹熄了。 他赶忙放下汤药,上前将门窗关好,重新把火拨起来,“我的公子,自己的身子,好歹也顾着些!” “怎的如此啰嗦,炭火烧得憋闷,便将门窗打开了。”男人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 茂竹唯唯诺诺不敢吭声,小心翼翼将汤药送到对方手里,男人低头抿了一口,立时“啪”得一声,将药碗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苦成这样,如何下咽?” 小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好不无辜,“明明与昨日是同一副……” “你的意思是,我在无理取闹,乱发脾气?” 小奴忙将脑袋磕在地上,“茂竹不敢!” “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别以为我不知你们都在背后说我些什么,欺我是个废人,欺我治不了你们。” “公子如何这般想?阖府上下哪个不盼公子好!” 男人冷笑一声,“盼我好?盼我好死不如赖活着,盼我这副样子给燕都再多添一个笑料?” 茂竹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主子从前不是这样的,都怪那个小心眼的混蛋,都怪他! “你哭什么?嫌我腌臜难伺候,嫌我心狠脾气坏,你可以走,没人拦着你。”裴景熙一早就知道,身为一个废人,活在世上便该感恩戴德。 感激父母不弃,兄弟不离,感激他人从旁相扶,守望相助,可他偏生不知好歹,不与兄弟相聚,不与父母相亲,也这般生不如死地熬了这些年。 他睁着一双不能视物的眼睛,摸着身下毫无知觉的双腿,艰难地将双脚朝前挪了半步,掌心颤抖着按上扶手,吃力地撑起上半身,可惜未及站稳,无力支撑的身子便又重重跌回了座椅中。 茂竹憋着不敢再哭,也不敢上前搀扶,“主子惦记他,我去差人请他过来便是,如何……” 座中人猛得将那双灰白的眼睛转向了他,吓得小奴身子一晃,登时又跌回地上。 男人一脸阴霾散去,淡淡开口,“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小奴未听明白他话中之意,老实答道,“回公子,八年了。” 裴景熙抽出袖口的绢帕,拭去指尖的药渍,“你知道八年前我房里的人,是为什么被换掉的么。” 茂竹背上一抖,忙战战兢兢又将头叩了下去,“主子饶了我,茂竹再也不乱说话了,再也不胡说了!” 裴景熙微微一笑,温柔的嘴角挂着凉薄的笑,“我是个废人,你在我跟前伺候了八年,我最龌龊不堪的样子你都见过,是吗?” 少年愣了愣,愣罢脸上又惊又怕,“主子,主子不是,主子……我……” 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他夸你是个伶俐的奴才,伶俐的奴才就更该清楚,什么时候该伶俐,什么时候不该。” 少年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座中人朝前倾了倾身,接着几乎一字一顿道,“你记住,他若踏进我这里一步,我便认为是你嚼的舌根,到时可别怪我这房里真的换人。” 慕容胤靠在垣墙边,伸长了脖子朝院子里张望,小奴儿门窗倒是关得利索,一丝缝隙也不给他留下,也不晓得这主仆二人关在房里说什么悄悄话。 眼见屋内灯火熄灭,小奴从房中出来,远远观望的人知晓院主人已经歇下,他抬手扑掉肩头的落雪,也转身步下角楼。 “胤儿。” 正不知何去何从,忽听一声低唤。 慕容胤猛得顿住脚步,回首望去,只见长街之上,一灰袍长者迎风踏雪而来。 “恩师……”慕容胤神情恍惚立在原地,前生自元佑年间燕京一别,他至死未再得见恩师尊面,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何其有幸,竟能于此间隔世重逢。 他大步奔迎上前,屈膝跪拜之际,一道凌厉掌风忽而迎面削来。 他身形一滞,措手不及仰避来招,正待呼唤,只听长者哈哈大笑,“小子虚礼莫来,年余不见,待为师试试你的功力!” 慕容胤闻听,当下亦不敢大意。 师徒对拆十余招,二人皆觉出不对来,慕容胤只觉凌风如履平地,周身内力如江海奔流,浑厚充盈。 他避过恩师一记杀招,又惊又疑使出九分内力,未及对掌已明显觉出己身内力竟已在尊师之上了,急忙仓促撤招,叫人一掌推出丈远。 风弈子上前扶起徒儿,面上惊喜交加,“胤儿近来可有甚么奇遇?一岁之间,内力已是如此惊人?” 慕容胤抬手蹭掉唇畔的血迹,“不瞒师父,徒儿确有奇遇。” 他看着恩师关切的神情,“师父,徒儿做了一场梦,梦中数十年光景真真切切,我在梦中还用过稀世的灵药,一觉醒来,连功力也大增了。” 风弈子先是迷惑不解,复又拂髯笑叹,“为师虽也不知何故,但徒儿有此机缘,当是命中注定,你贵为皇子,为师不过是个江湖散人,原本传你武艺,只欲你作防身之用,如今既有此本领,切不可恃强凌弱,恃武行凶。” 慕容胤闻言,也笑说,“照师父的意思,往后徒儿在江湖上,是不是也能横着走了?” 风弈子大笑,“到时吃了苦头,可莫说是我风弈子的徒弟。” 慕容胤原本便是说笑,师父是正道君子,化外高人,莫说他早非少年,即便仍是垂髫小儿,也不敢胡作非为,辱没恩师的威名。 二人比肩走在深夜寂寂无声的皇城内,“师父此番可否在京中多留几日,徒儿久不见恩师,心中甚是想念。” “原本路过燕都,顺道来瞧瞧你,此处繁华地,为师受不得聒噪,明日便去了。” 慕容胤面露失望,“师父行踪不定,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了。” 风弈子沉吟一瞬,忽而开口问道,“胤儿,此话我原本不该问,但你已长大成人,将来何去何从,可有打算?” 他不假思索道,“愿效师父,逍遥自在,浪迹尘寰。”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风弈子原先还忧虑此子困于权势,陷入大位之争,难有善果,未曾想今日一见,竟已超然物外,豁然开朗。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剑,自腰间取下一柄玉箫,“既然如此,为师便将这两件俗物赠你,暨今日起,你便是我天玄宗的传人。” 慕容胤迟疑,“师父,我久居深宫,对江湖事知之甚少,更何况料理宗门……” 风弈子笑说,“门内便只你我二人,何须料理?若他日你欲将本门发扬光大,为师也不会拦你。” 难怪从未听恩师提及同门之事,既然如此,他也不再推辞,“徒儿定然谨言慎行,绝不辱没师门的威名。” 风弈子摆手,“我派自立宗以来,武功招式讲究行云流水,为人处世只求率性通达,合于本心,既无威名须守,也不必你谨言慎行,小小年纪,如此迂腐!” 慕容胤赶忙低头认错,“是,徒儿知错了。” “还有一件事,原本为师打算亲去,但那等场面实在烦不胜烦,你的武功又已青出于蓝,今年的九月初九日,望江楼之约,你便代为师去吧。”
第5章 你在,真好 “望江楼之约?” 风弈子点点头,“百年前,我门先祖曾与魔教先祖于望江楼一战,双方大战三天三夜,始终胜负未分,二人互不相服,直至精尽气竭,最终竟力战而死,临终前互相约定,每十年的九月初九日这天,两派门人再于此地一分高下。” “难道一直都未分出胜负?” “这倒不然,两方互有胜负,慢慢的,这规矩也就传了下来,魔教行事癫狂,屡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久而久之,十年一度的望江楼比武,现下已成了整个武林除魔卫道的盛会。” “师父的意思是……我非赢不可?” “非也,非也,胜负乃兵家常事,胜又如何,负又如何?” “徒儿明白了,师父放心,我定如约前去。” 风弈子甚感欣慰,“既然闲事已了,为师也可以心无挂碍,继续远游了。” “师父,还有一事,师父可曾听说过旱龙血与湖灵珠?” 风弈子不觉皱起眉头,“听是听说过,这两味都是传说中不世出的灵药,你问这个做什么?” 慕容胤坦言,“不瞒师父,我与裴家三公子自小要好,他身子不便,又受病痛折磨,我听说这两味药能医他的病。” “为师只听人说这旱龙血形似飞龙,通身红如玛瑙,暗泛金光,长在极北天山外无边沙海之中,不仅极难寻觅,更有地底旱龙守护,便是取得,也须活人鲜血温养,否则三个时辰就会药力全失,至于那湖灵珠,为师却不知在何处了。” 难取得,总比没有好,更何况如今已有了大致的方位,慕容胤万分感激,“多谢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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