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坦然摇头,“不太好。”真到了那个位子上,才知“孤家寡人”四字,究竟是哪般滋味。 夫妻同床异梦,父子貌合神离,朝臣欺上瞒下,仆从各怀鬼胎,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却总有百姓衣不蔽体,广布恩泽,宽严相济,也架不住手下叛逆迭出,燕国的皇帝,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计。 这天下的皇帝,更是如此。 少年乐坏了,“主子,你睡前可还跟我说,吃不到葡萄偏说葡萄酸的人最没劲了。” 他抬手在少年的脑门上弹了个脑瓜蹦,“是啊,所以这辈子,这葡萄咱不吃了。” 少年撇嘴,“不吃葡萄吃什么?主子你不是最爱吃葡萄吗?” “吃什么都行,你快去给我弄点吃的,饿得不行了,吃完还有事儿呢。”还得去裴家见故人,好好问问他,这辈子我不想做皇帝了,就陪你一辈子行不行。 少年气闷地把屁股从床沿上挪开,“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阿斐还不知是生是死呢!” 慕容胤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脸彷徨地问道,“阿斐……是顾斐么?” 小安子听着他的问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主子你真睡傻了?” 慕容胤陷入沉默,上辈子顾斐是被他亲自赐死的,这个从小就在他身边的暗卫,一次次舍命护他,却又一次次地背叛他。 那时他并不知道顾斐还有个弟弟,也不清楚那娃娃在顾家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一边是恩主,一边是血亲,偏偏那个又犟又硬的傻子,从来不肯开口对他主子哪怕解释一句——他们说的那些事,我一件也没做过。 他永远也忘不了顾斐临死前一脸解脱的神情,那之后无数个不眠之夜,他知道自己是后悔的,后悔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他,后悔曾说过的每一句伤人的气话,后悔没能多问一句,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真好啊,一梦黄粱,一切又能从头来过,景熙仍在,顾斐仍在,一切尚未发生,一切仍能挽回。 他咽下喉中的哽咽,猛地抬起头来,“顾斐怎么了?” 小安子被面前人突然严厉起来的神情唬了一跳,“主子你没事吧!阿斐叫顾家人带走这事你不知道吗?” 慕容胤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为难,“你看我这脑子吧……要不你给我说道说道?” 少年气得要哭,“主子你的良心不疼吗?前几日要不是你跟七皇子在学宫争嘴,阿斐怎么会……” 他腾得从床上站起来,打眼四下一瞧,“这他娘的……不会是寒露宫吧?” 小安子瞪圆了两眼,“你以为呢?还能是你梦里的金殿哪?”他瞧着对方难看的脸色,又赶忙出声宽慰,“陛下只是在气头上,待主子好了跟陛下认个错,咱们肯定就能回去了。” 慕容胤口中倏尔爆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好,真是不能太好了!” 小安子傻眼,“好什么呀?” 他大刀阔斧坐回床上,“什么都好,简直没有不好的!” 小安子气得差点儿把大腿都拍折,“好什么好!宗室今日铁定还要派人来问话,主子你可想好了怎么说?” 慕容胤仰面往床上一躺,“有什么可想的,不就是老七行猎遇刺么?刺客就是顾斐,主使之人就是我。” “哎呦我的主子诶,都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说什么气话,你自己被贬进寒露宫就算了,阿斐你也不管了?”少年急红了眼。 “管,怎么能不管,不仅得管,还得好好管管呢。”慕容胤抬起右手,掌心清晰的纹路还尚未被陈茧和伤痕打乱,仿佛一切都是梦境,又好像梦才刚刚开始。 小安子拽着他的手,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管你还躺着不动!” 他认命地坐起身,“轻点啊,乖乖,你主子我还病着呢。” “主子你只是风寒,再晚了阿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哭都来不及啦!” “怕什么,若是真如你所说,那就让整个顾家给他陪葬。” 小安子叫背上呲溜溜冒起的寒意激出一个冷战,脸上呆呆的,听得又惊又怕,“你还是我主子吗?” 慕容胤伸手又捏了捏他皮实鲜嫩的脸蛋,“如假包换,去,替我更衣。” 少年白他一眼,“生个病怎么变得这么娇气,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坐在床沿上的人掩面叹息,“白当了二十年皇帝,回来连个替我穿衣服的都没有了。” 小安子三两下给他套上外衣,“春秋大梦可以醒醒了,我还梦见我当将军了呢!” 慕容胤被人连拖带拽拉到殿门外,他瞧着殿外平整的雪地,“车撵呢?” 少年闻听,愣了又愣才反应过来,怒瞟了他一眼,“主子你梦还没醒呢,都被贬到这儿来了,还想坐车撵?” 他讪讪地摸摸鼻子,“没有车,弄匹马总可以吧,总不能……走着去?” 燕都东伯巷顾府,两扇硕大的乌漆门巍峨气派,门脚两只抱鼓石比京中王侯之家还要高大许多。 慕容胤瞧着近在眼前的深宅大院,找了块石头踢掉靴面上的残雪,唉声叹气抱怨身旁心急火燎的小鬼,“半点儿也不心疼你主子,深一脚,浅一脚,走这么些时候,可把我累死了。” 小安子气鼓鼓地瞪着他,“主子你七老八十了吗,这才多远呐,你快别磨蹭了,阿斐还等着你救他呢!” 慕容胤看着不远处的顾家大门,一脸犯难。 顾家掌管皇室戍卫,他登上君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尚且对顾家忌惮三分,如今倒好,又变回了从前那个破落皇子,别说要人,这大门……能进去么? 小安子瞧他还不动作,急得在旁抓耳挠腮,“主子,我去叫门!” 慕容胤伸手揪住对方的衣领子把人拽回来,“急甚么。” “顾家刑罚那么重,主子你就不担心阿斐么?” 他当然担心,可担心更多时候只是一种全无用处的东西,他白了这小鬼一眼,揪着少年的衣裳没松,径直将人往巷子后头拖去。 如果他没记错,巷子后头有条排水的暗沟,那条暗沟中间有一条岔道能直通府中暗牢。 要说那应是十多年后,元佑年间的事情。 顾家地牢里走脱了一个囚禁多年的犯人,这人原是京郊赤龙山上有名的飞贼,一身轻功出神入化,仗着武功高强,盗走皇陵重宝,犯下弥天大罪。 因此人劫富济贫,乐善好施,深受百姓爱戴,父皇亲自下旨将此人捉拿后,为防惹出民怨,有损自己仁君的美名,便秘密将人囚在了顾府。 这人说来也是有趣,寻着暗道走便走了,谁想心中不快,竟又几次三番回来,偷鸡摸狗,装神弄鬼,闹得顾家不得安宁,顾家人这才发现固若金汤的府邸,戍卫上竟还存有如此大的纰漏。 慕容胤扒开地下的雪泥,搬开一块石板,小安子闻见扑面而来的一股子腥臭之气,赶忙捏着鼻子退出老远,“主子你做什么?” 他拍掉手上的雪水,“幸而天冷,臭水冻成坚冰,省得淌过去了,走吧。” 小安子犹犹豫豫不肯进,再瞧时,他主子已经走得没影了,他也忙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追了进去。
第3章 嫌弃我?? 阴冷的地下暗牢里,一身锦衣的中年男子已在深牢内狭窄的空地上悠哉悠哉踱了好几个来回,“你放心,那个傻子,我一定会让人好好照顾的。” 黑暗中,只听挣动的镣铐砸得咣咣作响。 男人仿佛自说自话,“顾家的家规你应该知道,当年留你兄弟一命,已是家主法外开恩,你那个胞弟又痴又傻,若不是看你还算聪明,早该被赶出府去,我劝你对长辈还是客气一点的好,我若不高兴,难保会做出什么让你更不高兴的事情来。” “你……敢!” 男人随手将石壁上的灯烛拨亮了些,昏暗的火光堪堪照见面前被施了大刑满身是血的人,“威胁我吗?你做人都奈何不了我,况且又很快就要做鬼去了,行刺皇子死罪难逃,如今六皇子叫陛下一怒之下发配冷宫,现下想必正对你恨之入骨,也不想想,除了我,你还能讨好谁?” 面前人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男人语气中透出一丝得意,“无话可说了?单这一件事就足以令六皇子失去未来争储的资格,你这背后一刀,捅得恰到好处,啧啧,我都等不及想看看六殿下的表情了。” 不想,他话音刚落,背后便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是么,那就请顾长老现在回头看看,我的表情,顾长老可还满意?” 顾覃没料到竟有外人不经宣禀,擅闯顾家执法堂的暗牢,他转身瞧见来人,顿时又惊又怒,“……六殿下是怎么进来的!” 慕容胤扫了眼明显被人动了私刑,伤势不轻的人,压下眼中的怒火,“顾家擅自从我宫中带人,我自然要来讨个说法。” 男人沉着脸,并没将一个破落皇子放在眼里,“顾斐行刺皇子,罪不容恕,还望六殿下不要阻挠顾家执行律法。” “好个执行律法!刑部的文书能否借我一观?” 顾覃皱起眉头,连连摆手,“案子尚未开审,朝廷何来文书。” 慕容胤眼中露出笑容,“案子尚未开审,事情尚无定论,那么敢问顾长老执行的是哪家的律法?” “自然是我顾家的家法。” “我竟不知家法优于国法,族律先于国律,既然如此,我大燕国不若改名换姓,姓顾岂不更好?” 顾覃变了脸,原是信口开河,未曾想少子轻飘飘一句话,便给顾家扣上了亡宗灭族的罪名。 他回过神来,头上已不觉冒出冷汗,“微臣……失言……” 慕容胤在心中冷笑,收拾这种刁蛮无脑的臣子,有时候还真用不着什么生杀大权。 顾覃又恼又恨,心中又隐隐觉出不安,他万万想不到,这个向不为人所重的六皇子身上竟隐隐有一种叫他心惊胆战的帝王威仪,现下又叫人捏住话柄,若此事传到老祖宗耳朵里,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从四品归德中郎将顾覃,可知你该当何罪!” 正天人交战,惶惶不安时,忽然雷霆贯耳一声喝问,唬得他膝盖一软,“臣罪该万死!” 小安子躲在一旁,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这还是刚刚跟他一道从臭水沟里钻出来的主子么? 他想笑又不敢笑,瞧着顾斐一身是血,又担心得紧,也不知他主子施了什么法术,顾家这位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大官居然就这么面无人色地矮了半截。 嘿,向他主子这种娇气,懒惰,记性还不好的恶势力低头,可真没骨气! 慕容胤并没觉得这礼重到哪儿去,重来一回,难道他还会畏惧这些已经叫他七零八落拆过一回的老世家。 “顾长老,你该不该死,自有陛下决断,我一个‘失去继储资格的破落皇子’可做不了主,小安子,还不滚过来。”
171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