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间闪过一丝失落,却又立刻压下。顾南星身负重伤,又是一介凡人,自己修炼了六百年的元婴修士,平日里对着师兄耍赖也便罢了,若此刻还要叫顾南星宽慰,那便真的白活了。 “但我们现在已经突破到了结界的内部,只要向前走,总归能碰到师兄。”亦真故作轻松道。 “那还……等什么……”说罢,顾南星摇晃着站起身体,然而刚迈出一步,双膝一弯,直挺挺向后仰倒。 亦真忙蹦起来扶他:“你做什么!” 亦真十五六岁的少年脸庞,也是十五六岁少年的身量,手脚细弱,外人瞧去,只觉得他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少年郎。顾南星虽因寒疾在身,不如萧泽健硕,但毕竟常年习武,身材匀称,手长腿长,也比亦真高上一个头。以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毫无防备地压在一个少年身上,只怕要立刻压断了脊梁,然而亦真却只是一抬手,便将他架住了。 “仙师……”顾南星一脸讶异。 “你好歹叫我一声‘仙师’,难不成忘了我是元婴修士?”亦真用衣袖擦去顾南星唇角血迹,又将他按回地上,“我算不出师兄的具体方位,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不如老实待在这里,等三清丹发挥药效。你身上不疼了,我们走得更快。” “最终……还是成为仙师的拖累了。”顾南星苦笑。 “胡说什么,若没有你,我只怕还以为那妖修是……”亦真喃喃,“南星兄,你那时为何突然扑上去?” 顾南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点了点鼻子,温笑道:“在下既然目不能视物,其他的地方,便比寻常人敏锐了许多。” 虽然不明白蛇妖临死前的那声呼唤到底是何意,但在那声音消失后,顾南星却听见雪豹发出一声沉闷低吼,继而是四爪落地的细微声响,而闻卿一惯绵长舒缓的呼吸有瞬间停顿,接着像是极力忍耐剧痛,变得短促粗重。顾南星不及细想,已然冲上前去,本想以自己习武根基,好歹能与那人周旋几个回合,岂料脚还未落地,一只尖锐的利爪却直接透胸而过。 “你可知他只要再进一寸……”亦真不免后怕。 “我感觉到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道,仿佛在争夺着他的身体。”顾南星道,“一个像是想置我于死地,而另一个,则竭力制止。仙师,你可知道那蛇妖临死前提起的‘郎谷山伏季’,到底是什么?” 亦真摇头,片刻后意识到顾南星看不见,忙道:“我只知道郎谷山,曾是师兄与他的道侣……隐居之地。” “此事竟又牵连到山神生前之事……”顾南星叹。 闻卿便是亦真口中那神秘莫测的“师兄”一事,是这几日间黑虎不小心说漏了嘴。亦真见瞒不下去,便索性和盘托出。但另亦真称奇的是,萧泽和顾南星并不显惊讶,反而像是早就料到般,感叹了一句“果然如此”。 然而,黑虎这无心之失,反倒叫萧泽与顾南星这局外人想到了另一个可能——那妖人或许与闻卿的前世相识。 “师兄仇家不少。”亦真道,“师兄天纵英才,三界修士羡艳他之余,却也难免嫉恨。他的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所以当他被逐出玄云宗后,想趁机踩他一脚的人,只多不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南星道,“但如此,我们或许就可以将怀疑范围,划定在知晓山神与道侣二人于郎谷山定居一事的人之内。” “……”亦真粗略盘算一下,点头,“如此,还剩下几千人啦。” 顾南星嘴角一僵。 片刻后,两人同时哈哈笑起。 然而只笑了一声,顾南星便又剧烈咳了起来,亦真忙以掌心抵住其后背,再输了几分灵力进去。 半个时辰后,三清丹药力于体内发散开,顾南星身上疼痛减缓,便催着亦真动身。亦真也不多推辞,架着他便沿着寿庄这唯一的一条青石路走。 二人一路北行,两侧民宅愈发破败,久无人住,已有侧倾迹象。地面石板碎裂,缝隙之间有野草挣扎着挤出来,鞋底踏上去,碾出一滩滩绿色的汁水。 天火过处,这丛丛野草竟成了这里唯一的生灵。 直到那石板终于风化得几不可辨,再向前几步,便已是大片黄土壤。 “没路了。”亦真停步,脚掌在那粗粝砂石上轻踩几下,抬起头,“结界的尽头,竟是义园。” 两扇几乎朽烂的木门斜挂在不足一人高的门框上,牌匾的“义园”笔划早就变得灰白,白底黑字,阴惨惨地被门楣勉强支起。 亦真用衣袖捂着鼻子,碰了碰门环上早已落灰的铜锁,咔哒一下,老锈的铜锁自动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一声脆响。 大门吱呀一声,裂出一条细缝。 有风,自那漆黑的裂隙中钻出来,混杂着缕缕腐臭,蛇似的爬上背脊。 亦真抬起的脚,在义园高约五寸的门槛上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迈了过去。然而脚尖刚刚落地,他便右臂猛地抬起,拦住了跟着想要闯进来的顾南星。 “这里有……有尸气,别进来。”亦真嗓音颤抖道。 话音刚落,仿佛感应到了闯入者,唰唰几声轻响,暗处里升起四簇幽幽磷火,照亮了眼前杂草丛生的荒芜庭院。 亦真的胆子本就不大,师兄在时,他便是躲在师兄身后的拖油瓶,师兄不在了,齐师兄便顶在他的面前。然而在这寿庄结界中,除去他,便只有一个身负重伤的凡人,他就算再害怕,却终究不能躲在顾南星身后。几番深呼吸过后,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义园。 可是,在看清眼前景象之后,他当时两腿打颤,险些跪倒在地—— 三十口红漆柏木棺材,整整齐齐竖直立在院中,棺材口大开,在青色磷火映照之下,那些皮肉干瘪、眼窝深凹,不知已死去多少年岁的尸体,正瞪着黑洞洞的眼,整齐划一地抬起手臂,指向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第123章 黄粱 1 与此同时。 滴答—— 第一千九百三十一滴水,落在他的眉间。 闻卿眨了眨眼,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依旧不能动弹。 有一团火,在经脉中左冲右突,不断抵消着他的力气。 连抬起指尖都成了奢侈。 闻卿呼出一口气。 久违的热气自口中叹出,在唇边形成一团水雾。最初的麻木之后,指尖开始泛起一阵阵肿痛的热,直到身下泛起潮意,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躺在雪上。 他绝不在寿庄之内。 起码现在的景象并非寿庄。自寿庄的结界外向里看,里面分明应该是被天火烧毁的普通村庄,然而现在闻卿身下,却是一层层终年不化的积雪。虽然无法起身,但仅凭水滴落下的回响,他却已判断出来自己身处一处山洞。顶壁的积雪受地热化开,一滴滴垂落,水滴声此起彼伏,最终聚向地面最低洼处。 一滩银晃晃的水洼里,如弦的弯月摇荡着。 百年来,闻卿踏遍疏勒六州的每一座山,他敢肯定,自己现在所在的这座山,绝不属于疏勒地界。而亦真一介元婴修士,就算爆发修为,也不可能瞬息之间将他推出千里之外。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里,又是幻象。 “呃……”闻卿动了动嘴唇,一股干渴堵在喉咙,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嘶哑喊声。这难听如鬼嚎的声音在这空旷山洞不断回荡,犹如困兽的垂死挣扎。 在听见蛇妖那声诡异呼唤后,闻卿立刻唤醒口笼,却依旧慢了一步,被抢占了身体的伏季咬住脖颈,全身鬼气倒流,顷刻间被抽取得一干二净,手脚登时绵软,向后一栽,倒在伏季怀中。而他竟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得眼睁睁看着顾南星来救,被伏季一爪穿胸。 却不知那凡人……还活着吗? 闻卿勉强抬起手,按在隐隐发疼的腹部。 亦真那一撞,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完全爆发的上清元气与毫无防备的鬼修真身相碰,他竟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便连自己的意识也险些崩解。好在他那便宜师弟尚未完全领悟三清气运用心法,否则以他现在鬼气全无的状态,决计受不住亦真的全力一击。 然而摔落在地后,不光是那伏季,连亦真和顾南星都不知所踪。已经不知多久,四周除去他,依旧空无一物。 滴答—— 第一千九百三十二滴。 既然动弹不得,闻卿索性躺在原地,默念起逍遥心诀。当务之急,是恢复鬼气,只要体内有一成功力,他便有把握能从这幻象中逃脱。 正这般想着,眼前忽地一花,一道银白色的毛球闪到面前,继而下巴一凉,两只柔软的肉垫踩了上来,嘴唇传来毛茸茸的触感。 “小妹快来,漂亮哥哥醒了。”少年低沉的声音撞进耳中,闻卿再一眨眼,对上一双澄澈的苍青豹眼,两只蝌蚪一样的斑点,眉毛似的点在溜圆的眼睛上,半圆的耳朵灵巧地向后撇着,机警地探查着周围动静。 闻卿心头一动,这里莫非是…… 然而,嚓嚓的踩雪声把他刚刚升起的念头一并踩下,一声嘹亮且小心翼翼的“啾”声之后,闻卿肩头又是一重,这次是脸颊传来一阵麻痒,咕噜噜的声音紧随其后,冰凉的爪子盖在自己鼻尖,有模有样地探了探鼻息。 “醒啦!”含糊不清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奶气,像是刚学会说话的三四岁的幼童。 闻卿眉头轻挑,想要说话,然而喉咙竟像是干渴至极,只能发出嘶哑的吼声。 “轻点,别踩坏他!”少年说道。 随即,一只豹爪盖在鼻间的小爪子上,后者迅速收了回去,委屈哼了一声:“凭什么季哥哥碰得,我就碰不得!你和大哥二哥一样都欺负我,我要告诉阿娘!” 闻卿眉头轻皱。 季、伏季…… 莫非,这并非他自己的记忆幻象? 小雪豹说完,又是嚓嚓的踩雪声,一团更小的毛球跑出视线,在经过水洼时,似乎故意一样,长尾“唰”的拍在水面上,原本要去追的另一只雪豹,吓到般向后退了几步,躲开水花。 只这眨眼的工夫,小毛球就跑得不见踪影。山洞之中,只剩那最初露面的雪豹,两耳蔫蔫地耷拉着。 小小一团,远处看去肉乎乎的,铜钱般的黑色花纹散落在银白色的毛发之间。看似散乱无章,但就算闭着眼睛,闻卿也能描画出每一个斑纹的模样。就像他知道,每当他的指尖落在雪豹脑门,那两只半圆的毛耳朵便会向两侧撇开,主动用脑袋蹭上他的掌心一般。 毕竟,这是他的雪豹。 虽然身体里的意识并非孟极。 闻卿这下终于确定,在穿越寿庄结界的过程中,他阴差阳错掉进了伏季的执念之中。 而他无法动弹的原因,也正在于此——这具身体只存在于幻象之中,由伏季的意识所创造。而他这个“闯入者”,只能遵从伏季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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