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极以衣袖扶了扶供桌上的灰尘,率先跳了上去,盘膝坐好,手在身旁一拍:“这个位置看得清楚。” 闻卿坐在孟极身旁,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身子一歪,靠在孟极肩头,懒洋洋抬眼看向直愣愣瞪着自己的鬼伥四兄弟:“看本座做什么?打得好。阿三阿四退下,阿二,继续。” 阿二眼睛一瞪,似乎没料到闻卿竟会如此说,六神无主地看向阿大,阿大则求助似的用眼睛瞟着红奴,小丫头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这出苦肉戏没得到应有的效果,双手恨恨拍在腿上,直起身来:“君上,您欺负我!自打您有了家室,就越来越不在意我。呜呜,您还说什么要养我一辈子,骗鬼啦……” 掌心伤痕是假的,脸上血泪倒是真的,闻卿看着这泪眼模糊,越哭越委屈的小鬼,从乾坤囊里摸出一条手帕扔到红奴怀里。 红奴顺手接过,胡乱在脸上抹,抽抽噎噎地从自己有意识起便与闻卿相依为命,又说到每日想方设法逗闻卿开心,数十年来闻卿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如今却要因为把山神主殿的供桌打翻而挨打。 “一个桌子而已,我都认错啦,您还笑我!” “莫吵。”闻卿越听越不对,忽然问道,“什么供桌?” 红奴瞪圆了眼睛:“您把我锁起来,难道不是因为我和四兄弟玩闹时,把供桌打翻了吗?” 闻卿看向一旁,特地换上广袖长袍,将断臂藏在袖中的阿大。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视线,阿大抬起头来,微不可查地向他摇摇头,嘴唇夸张地抿起,没有说话。 四鬼伥竟然尚未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告诉红奴。 也好。 红奴若是知道自己被歹人控制,更是差点将四兄弟一并祭祀,内心必有愧疚。长此以往,心魔必生。 闻卿向阿大略一点头,随口接道:“岂止是供桌。” 边说着,他指向山神泥塑被削掉一半的鼻子,又拍拍身旁剥落一半红漆的梁柱:“本座的道观,都险些被你拆了。” 闻卿手指向上,天花板的藻井也漏了一块,勾在天边的下弦月洒进半室银辉,也将红奴的脸蛋映得愈发红了。 “你闹得这么大,还要与本座演戏耍赖。” “……您挥一挥袖子,这些就都好了呀。”红奴委屈道,“以前我烧饭,险些将观雪台没了,您也是这样……” “胡闹!”闻卿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随手将抱作一团的鬼伥四兄弟扫到大殿门口处,“这里没你们的事,先下去。本座要好好教训这没大没小的丫头。” 四鬼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正要退下,阿大却忽然一个机灵,转过身,一阵咯咯咯的鬼语将这几日来的唯一变故说给闻卿。 ——“有人叩山门。”
第113章 阿大鬼语不停,将这几日来那人叩山门时所说的话,基本全重复一遍。等说完最后那句“师兄,你若不应,我就敢在这里等你一辈子!”,忽觉周遭气氛不对,遂戛然而止,垂下头来,一副乖巧模样。 “一个圆头圆脑的道士。”孟极冷声道,“以朱家人尸化为由,请阿卿下山?” 阿大点头。 孟极:“自五日前便天天来,每日都足足喊上十个时辰才走?” 阿大迟疑着,再次点头。 闻卿当即自供桌上飘下:“若朱家人果真尸化……” “如果朱氏果然尸化,他还有闲工夫在这里浪费十个时辰喊山门?”孟极一把扯住他,“只怕他是舍不得离开你,只想把你骗回玄云宗去。” “阿大,他今天可曾来过?” 见孟极面色不善,以为他要骂自己无用,阿大忙连比带划地又将自己兄弟几人如何赶跑那道士说了明白,大意是按着闻卿先前教过的术法,驱动禁制,将山门方圆三丈之内的所有还会喘气的活物一并扫下山去。 末了,阿大头一抬,看向闻孟二人:“往日这个时辰,他早就到了,现在还未……莫不是,死了?” 孟极怒哼一声:“祸害遗千年,那道士皮糙肉厚,就算自青摇之巅滚下去也不会有事。下次他若再来,阿卿教你们的修道法术,什么打人疼,全都向他身上招呼。” 闻卿轻笑,正要说话,红奴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呼道:“青袍道士?难道是送我小鼠的摊主……君上,您认识他吗?他长得那么可爱,圆头虎脑的,说话也有趣,我可喜欢他啦。我还答应他下次下山再找他去玩呢!” 红奴一边说着,一边摇晃起闻卿的胳膊。闻卿被她晃的眼花,只得喝了一声:“还贪玩,先将山神观修好!” 红奴登时不出声了,脸颊一鼓,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拽着阿大的胳膊,风一样跑走。 剩下的鬼伥三兄弟你瞪我,我瞪你,皆不知该如何做。直到看见闻卿没奈何地挥手轰他们走,才一长串地跟着跑了出去。 直到阿四一瘸一拐地蹦出大殿,闻卿闭上眼睛,向孟极肩头倒去:“这些麻烦鬼……” 孟极笑着,食中两指按在闻卿额头,为他轻轻揉着。闻卿的身体当即软了下来,他便坐直身体,让闻卿靠着自己。 “五鬼伥于你而言,已不仅仅是亲传弟子这般简单。”孟极道。 “本座现在尚且能够以自身鬼气供其行动,若本座身死前他们仍不能修至金丹境……” “胡说什么?”孟极打断道。 沉默片刻,闻卿缓缓道:“本座的确不能再留在昆吾。” “你想好了,去蓬莱?” “稍后下山,先去看看朱日默一家情况到底如何。若无大事,取道青州,直往蓬莱。” “蓬莱……”孟极笑道,“我只知道御兽宗第一任宗主使诈,自海妖王眼皮子底下,把那仙岛灵气最浓郁的部分骗到手,做了宗门驻地。御兽宗既然被灭,想必掌管蓬莱的,应是海妖一族?” 闻卿摇头:“玄云宗在海妖王出面讨回仙岛之前,将那仙岛封禁了。” “正道果然不会叫我失望。”孟极讽道。 “不过,禁制只限于海面以上。”闻卿道,“海面以下,依旧是海妖族的领域。这百年来,东海海面频现蜃景,蜃妖一族想必早就出世。” 孟极沉吟。 “在想什么?” “阿卿,你可知御兽宗宗主为何一张老脸不要,也要把那仙岛骗到手?” 闻卿摇头。 “蓬莱之下,便是归墟。”孟极道,“归墟是万物之所归,蓬莱便是万物汇集之地,其灵气之浓郁,比玄云宗的灵泉有过之而无不及。听闻仙岛之上,遍地奇花珍草,随便一株野草,都能使凡人长命百岁。” “本座却不知你何时变成了食草的走兽?” “仙岛之上有一味仙草,可使腐肉再生,断肢重塑,四兄弟应当用得上。……阿卿?”久不见闻卿回应,孟极唤了一声。 闻卿被圈在怀里,便只能垂眸看着孟极,这豹略微仰着头,柔和月色洒落,也将孟极原本稍显锋利的面庞模糊了几分。 “咔哒”一声,闻卿拽动孟极颈上项圈,口枷应声扣在孟极下半张脸上。 闻卿慢慢俯身,听见孟极稍显凌乱的呼吸,直等鼻尖抵在那冰凉的器具上,才慢慢停住。 密室之中,这只豹子说天塌下来与他一起扛,竟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或许这蠢豹的每一句话,都不只是…… “阿卿,这样是亲不到的。”孟极道。 “……”闻卿抬手,两指用力在这豹额头上一弹。 孟极抱头痛呼。 “你……果真想与本座一同入世?” 话刚出口,腰上便是一紧,一条花斑长尾紧紧卷在腰上,孟极委屈道:“都说出嫁从夫。你娶了我,就要对我负责。你莫非想要自己去蓬莱逍遥,丢下我这新婚少……夫不管?” 闻卿怔住,一时竟不知道自己那一弹,是不是将这豹敲傻了。 “阿卿。”孟极忽又压低声音,“你刚才为何轻言身死?” “昆吾山是本座的地盘,尚且护不住红奴。此去蓬莱,你我一妖一鬼,稍不留神,身份便会暴露。你……” 孟极:“玄云掌教五百年前根基已损,此生终老渡劫初期,你与他道行相仿,又有我,不必惧他。如此一来,正道之中,只剩那从未露面的齐行之还是渡劫修为。但依亦真所言,他二人自幼受你教导,待你如父如兄,理应不会害你。” 闻卿笑着摇头:“前世你我……” 孟极眉头一跳。 闻卿连忙改口:“前世本座与道侣亦是渡劫修为,尚且逃不过三界修士围剿。转世之后,以这具鬼修之身面对正道,胜算更少。” “就算如此。”孟极道,“也不准轻易说死。我求偶未成,可不想现在为你殉情。” 闻卿先是愣了一阵,而后垂头苦笑。 徐娘子此前曾告诫过他,有些界限万不可跨越,迈出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可是面对这样一只为他掏心掏肺的蠢豹,他又如何能抵挡住? 两人心意相通,闻卿又如何察觉不到孟极的惶恐,捏起孟极手腕,让他掌心朝上,扣住了这豹的五指。 十日来,闻卿每每被孟极缠得手酸,豹崽子仍旧未尽兴,便会叼着他的衣领,强硬地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与他五指交扣。 猫科的肉垫最为敏感,连极细小的震动都能察觉,本是轻易不让人触碰的,但孟极不仅主动亮出自己的爪子,当他与闻卿互相摩挲指尖时,更能很快地被取悦。 于是这十指交扣的动作,便也带上了一分主动示好的意味。 果然,这豹一见这动作,立刻红到了耳根,虽然仍旧侧着脑袋不肯看他,但身后那原本蔫耷耷垂着的尾巴却早就翘了起来。 闻卿这样逗着孟极,不留神又将他惹得起了火,这豹便扯着他的手,喉咙里咕噜震个不停。 孟极带着口笼,又故意似的向他耳畔凑,冰凉冷硬的触感自耳垂传来,闻卿身上也没了挣扎力气,正要带孟极回静修殿,一道中气十足的吼声,透过山门禁制,飘过百里山路,隔着一道院墙,铜锣般刺进众人双耳中: “师兄,师兄,开门呐,我都被你扔下去五回了,人命关天,真的耽搁不得呀——” 红奴原本拉着鬼伥四兄弟在庭院洒扫,听见这道声音,院外登时传来一阵盆倾桶倒的杂乱声。闻卿与孟极迅速起身,正看见五鬼伥姿态各异地摔在地上,人仰马翻的。此刻看见闻卿望过来,五双眼睛全都巴巴地睁大,求助一般看向他二人。 孟极一手揽闻卿,一手扶门框,满脸好事被搅的恼意:“阿大,你不是说将他丢到了山脚的某个阴沟里,他竟这么快又爬上来了?” ——“岂止!” 咯咯鬼语声不停,阿大不住地倒着苦水:“第一天还好说,他被禁制扫下去后便安静了,可第二日天还没亮,他便已经在禁制三丈外叫喊,手上还拎着小板凳。我们便将禁制范围扩大到五丈,再将他扫下去。可还没过一个时辰,他竟又坐在山门外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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