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奴之死虽是他主动提起,但若闻卿不想说,绝对不会开口。可现在闻卿不但将红奴的来历告诉他,更让他见到了这数十年被迫送到山上的所有女子尸骨。 这是连红奴都不知道的秘密,闻卿守了近百年,却在今日全说给了他听。这份负担到底有多重,孟极或许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相连的识海中隐隐传来的钝痛却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闻卿徒手将密封了百年的壳一层一层剥开,露出血淋淋的心,需要多大的勇气。 闻卿将他当成灵宠也好,什么人的替身也罢,此时此刻站在闻卿面前的,只是他自己。 他的闻卿,信他。 “你一人护红奴近百年。”唇分,孟极舌.尖轻蹭着闻卿唇角,两人鼻梁互抵,等到呼吸逐渐平息,孟极将闻卿紧紧按在自己胸口,“现在,你有我。” 不是安慰,不是宽解,只是一句承诺。 担子若重,分给他一起来扛就好了。 “本座……”闻卿深吸一口气,“欠她一条命。” 说完这句话,闻卿的身体软下来,又像这几日两人相处时那般,将额头抵在孟极颈窝处。 孟极身后的长尾,笔直地竖了起来。 鬼没有重量,本该是轻飘飘的一团雾气,但在闻卿冰凉的身体靠过来的时候,孟极却觉得整座阳帝山全倒在了自己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孟极抬掌,抚在闻卿后颈,轻轻一捏。 冰棺之中,十数女子的尸首静静伫立,将孟极和闻卿围作一圈。 孟极随意扫了几眼,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闻卿拽着他的尾巴,轻轻一扯。 “我在想,这山洞到底是你怎么挖出来的。”孟极踮了踮脚,头便抵在一块尖锥状的石头上。 闻卿不解:“自然是用手。” “看来终究有你不擅长的事。”孟极笑道。 “如何?” “此处岩质松散,土层极易剥落,你却偏偏挖的又深又斜,我自走进这山洞,便一直担心头顶这些石头会砸下来。” 闻卿眉头不快地皱起,刚要反驳,孟极便又抢道: “但现在转念一想,我个头高,有我顶着,有什么可怕?” “……” 尾巴又传来一阵拉扯的刺痛,闻卿冰凉的指尖在他的尾巴根处反复揉捏,孟极呼吸渐重,手臂一紧,将闻卿重重按在怀中:“阿卿,求偶期只会一次比一次更严重。你若再揪我尾巴,下次只怕真的要用上那阴阳和合经。” 闻卿身体一绷,这才不动。 两人静静拥了片刻,闻卿突然从孟极怀中退了出来,指尖鬼气萦绕,片刻后,两人脚下出现四道形状不同的符咒。 正是当日刻在红奴以及四鬼伥身上的符文。 孟极自然明白闻卿言下之意:红奴之死本就是由那阴阳诀变式说起,往事既了,的确该解决当务之急了。 盯着这符文细看片刻,孟极指向一片流云模样的符咒上:“阿卿,把这个调转个方向。” 闻卿依言照做。 孟极又看看身后饕餮符文:“这个向左。” 再指一侧玄龟符文:“向……” “向下。”闻卿接道,旋即又将最后一个代表地府纹样的符文左右翻转,四道符文拼凑在一起,除去中间二人所站立的部分,空出一块类似圆形的凹槽,其余线条果然严丝合缝! “不错,果然是阴阳心诀。”孟极道,“只是差了中间阵眼,所以这心诀无法逆转生死。” 闻卿:“关于阴阳诀,你知道多少?” “此术启动时,需要有生魂作为献祭,再以人血为引,才能将徘徊地界的魂魄重新接引回肉身。”孟极缓缓道,“此术虽能倒转阴阳,但复活一人,却需至少两条无辜性命,因此也被清微子列为三界禁术。” “若是将生魂换成鬼魂,将人血换做鬼血,又会如何?”闻卿追问。 孟极一愣:“你是说……” “本座先前以神识探查观内动静时,正发现红奴跪在大殿中央,举着银簪刺向胸口,鬼血滴在阵眼中心,四兄弟的残躯则分别置于阵法四处。”闻卿道,“阴阳心诀就算启动,被复活之人的寿命依旧受肉身限制。但若是将脱离躯体的魂魄,附在不死的肉身上,那么……” “……永生。” “永生。” 两人异口同声。 孟极声音愈沉:“五百年前,魔道的确以永生为名,大肆招揽门人。只不过那时,他们口中的永生,却是夺舍附体,这与自杀何异?” 此术虽名为夺舍,实则是神识之间的直接较量。施展此术后,神识会脱离施术者肉身,附在受术者紫府灵台之中,只要能消灭被附身者的灵识,便可得到肉身的控制权。然而若施术者自身神识弱于被附身者,便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而且夺舍术对神使损耗极大,就算是渡劫大能,终生也只能施展一次,风险太高,收益却并不尽如人意,也因此被三界戏称为“堪破红尘术”。 闻卿道:“傀儡、鬼伥是无魂死物,无法夺其神识,因此便无“夺舍”的基础,空有躯壳。而阴阳心经,正是能将魂魄附在死物之上的术法,如此一来……” “不需修炼,便可永生。”孟极接道,“这倒的确像是魔道的做法。” 然而,闻卿却又缓缓摇头:“可炼尸一事,却又作何解释?” 尸族,虽异于人、妖、鬼,却终究是有魂之物。 山洞之中,一时陷入沉寂。 孟极:“敌暗我明,与其一味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闻卿抬头看他。 孟极:“我们现在的劣势不仅在于线索太少,更在于对天道崩塌之前的旧事一无所知。” 闻卿拧眉:“你想如何做?” “东海蓬莱有蜃妖。”孟极道,“蜃妖王腹内蜃珠,可映照前世今生。阿卿,你前世既为玄云宗大弟子,所接触的修真秘辛,比我只多不少。” 不等闻卿说话,孟极又道:“我知道你不愿与前世有任何牵扯。阿卿,你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妖修眼中,众生不只是一副皮相?” 虽不明白孟极何意,闻卿却仍旧下意识点头:“不是皮相,该是什么?” 孟极两指捏着闻卿下巴,叫他仰头看着自己。 “容貌美丑,或有雷同,然而三界众生,只有魂魄独一无二。” “纵使你恢复了前世记忆,但你的魂魄却不会因此变化。阿卿,你,只能是你。” 不是情话,胜似情话。 闻卿恍然惊觉,自己已不知何时,被这只豹完全地拿捏住了。 似乎担心闻卿不听,孟极迟疑片刻,一字一顿道:“我……我最近时常做梦,梦到另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看着他,便像在看镜子里的我,可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性格,我心里知道,我永远、不会成为……” 便在这时,“刷”的一声,一张符纸自乾坤囊中飘出,在半空停住,两人注视片刻,那符纸尾部燃起青色火焰。 孟极两指夹起符纸,正是几日前丢给老三的那张:“阿卿,红奴醒了。” 这符纸出现地虽然突兀,两个人却反倒被解救般,同时松了口气。 闻卿迟钝地点头,指向出口:“本座去……” 然而话音未落,身上便是一轻,这豹竟将他打横抱在怀中,迈着踏雪步,几下闪身,钻出那悠长甬道。
第112章 四周景色迅速变化,直到瞪着牛眼的山神泥塑闯进视线,闻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孟极一路抱着,来到了山神主观。 主殿大门敞开,四兄弟围坐一圈,自阿大与阿二两腿的缝隙间,依稀能看见红奴那海棠粉的裙裾。 直到孟极抱着闻卿蹲到鬼伥中间时,四兄弟才反应过来这大殿之中竟然无端多出两个人,吓得全都蹦了起来。只听“咚”一声脆响,原本枕在阿四腿上的红奴,后脑毫无防备地磕在了金砖之上。 四鬼伥同时屏息。 红奴眼角不明显地抽搐一下,却并未出声。 “怎么,没醒?”孟极皱眉。 闻卿自孟极怀里跃出,将红奴揽在怀中。 小丫头依旧是十日前被鬼锁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模样,只不过面上乌青已经全部退去,眉眼柔和,胸膛正微微起伏,显然是在睡着。 ——“红、红奴姐姐刚刚醒过,又昏过去了!”阿大支吾着用鬼语解释。 四兄弟束手束脚站作一排,仿佛受训的幼童,孟极只打量了一眼,脸上凝重神色便已退去,轻轻拽了拽闻卿衣袖。 闻卿正以鬼气在红奴经脉内仔细探查,小丫头经脉受损之处已经完全修复,那阴阳诀阵法也并未对她造成伤害,早该醒了才对。正自疑惑,却见孟极正向他挤眉弄眼,再看四兄弟那愈发局促的模样,也立刻明白了大半。 “应是鬼伥功力不足,药效还未完全化开。”孟极道,“我来。” 说完,孟极把红奴拎到自己怀中,并指在她双臂一寸寸捏过。孟极手劲本就不小,此刻又抱着让这小丫头吃苦头的意思,因此故意用了一分力气。一路按下去,竟在红奴手臂上留下一道道指痕。 红奴眉头轻轻发抖,脸颊都开始泛红,却仍强撑着不肯睁眼。 “好了,现在为你舒舒筋骨。”孟极揉揉小鬼早就凌乱的头发,完成任务般双手一松。 “咚”的一声,红奴的后脑,再一次,结结实实磕在金砖地面上。 “疼疼疼!”小丫头一声惨呼,当即原地蹿了起来,就算鬼锁缠身,竟然也对她这灵敏身手丝毫没有妨碍,一双弯弯柳叶眉拧成了两片刀,杏眼一瞪,眼见便要发火,但在对上闻卿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时,又立刻缩起脖子:“……君上。” 然后,不情不愿地转过脸,蚊子般悄悄叫了声:“少君。” “哪里疼?”闻卿顺手撤去鬼锁,笑问。 “都不疼。”红奴老实地跪坐在闻卿身旁,头也不敢抬,“君上,我错了,您随便责罚吧!” 说罢,双手一翻举到头顶,露出白嫩的掌心。 鬼伥阿大见状,像是得了命令一般,将藏在袖中的柳条抽了出来,双手捧到闻卿面前。 闻卿刚要张嘴,阿二便撸起袖子,嘴上咯咯咯咯骂个不停,抢走了阿大手中的柳鞭,手一扬,但听“咻”的风声,柳条落在红奴掌心,印出一道赤红鞭痕。 红奴身体轻颤,“啪嗒”一声,血泪落在金砖之上。 而那鬼伥老三老四,则同时冲了上来,一鬼抱住阿二腰身,一鬼按住阿二胳膊,不让他再抽出第二鞭。 五鬼伥动作夸张,咯咯的鬼语还生硬至极,一听便知道是在演戏,于是闻卿便将舌尖上那句“罚你作甚”咽了回去。 好一出“苦肉计”。 闻卿一个眼神扫过,孟极已将他抱了起来,径直走到主殿泥塑前的供桌处。十日来,四兄弟就在这满目狼藉的大殿里,随意扒出四个坑休息,可谁也不曾想着将这大殿打扫干净,眼下,只有那供桌勉强能够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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