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卿一面运功,一面全然肯定,孟极前世意识所说“年轻时有点蠢”的论断绝不可信。 一鬼一豹就这样前胸贴后背的搂在一处,猜测近日鸦青怪事的幕后黑手之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两句,偶尔偏房小道士因醉酒头疼而难受地哼哼两声为他们作伴奏,竟不觉长夜难熬。 窗外商贩往来招呼,热闹彻夜不停,客房走廊也时常听见二宝边打呵欠边招呼客人的声音,想必是徐娘子打算趁这八方大集期间多做些生意,是以不叫风醉居打烊。这繁忙一直持续到破晓时分,直到鸡啼犬吠不绝,整日的倦意似乎这才随着晨曦一同喷发而出。 鸦青镇蓦地陷入一阵短暂的沉寂。 翻来覆去睡不消停的玄云宗道士,便在这时掀开被子,直直坐了起来。 “我怎么在这里?”道士眼中清明,半点没有醉酒痕迹。他环顾四周,立刻发现这并非自己的客房,想必是昨晚摸黑回房,竟走错了屋子。 他自知酒量不好,素日从不碰酒,然而昨晚在飞虹桥头瞥见一鬼一妖,举止亲昵,像是道侣,难免触景生情,收摊之后故意寻了个沽酒摊,灌了几大白才醉醺醺地离开。 他记得自己东倒西歪趴在一张软垫上,好像还将屋主错认成了师兄…… 想到此处,他急忙从床上翻下来,正欲给收容自己的好心人致歉,脚刚落地,正瞧见昨晚搅乱自己愁丝的那两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旁若无人地痴缠地抱在一起! “哎!”道士立刻抬袖挡眼,故意大声喊道,“多谢两位昨夜收留,我、这就走了!” 声音清亮,半点宿醉的沙哑也没有,音色高而广,与他的圆脸搭在一起,只觉得格外活泼,真像个不到十七的少年。 不过道士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像是重物落地。 道士探出头来,原来是那人高马大奇丑无比的妖修,不知怎的滚落到了地上。而那唇红齿白的鬼修,则一脸冷肃地望过来。 两人视线撞上的瞬间,一股寒意钻进道士百骸,将他骇得激灵一下,不由自主站直了身体。 “这位……”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一只玩偶般漂亮的鬼。 虽然多半是化形术。 闻卿早在道士醒来的瞬间便已察觉,故意放出一缕鬼气,同时按住孟极,叫他不要乱动。他虽有意从这道士口中套话,但此人若像那些牛鼻子老道一般,见到妖修鬼修,不论好坏一并要诛杀,就不必结交,一剑杀了干净。反之,这道士若是对自己冷淡以对,他则要好好地以修道者必须遵从的“因果论”敲他一笔—— 他闻卿的床榻,可不是人人都能便宜躺的。 然而这道士与他对视片刻,做出了闻卿决计想不到的第三个举动。 “贫道玄云宗亦真。……道友有礼了。” 只见道士竖掌抵在胸前,颔首一礼,群青色长袍随着稽首的动作一展,衣袖间的褶皱也被一抖而空,衣袂纷飞,木冠束发,飘然若仙。 神土大地,六州两陆三仙岛,凡三界生灵,不外乎仙、人、妖、鬼、尸五族。然而九重天上的仙缥缈不可见,妖鬼尸三族若要修道,必须先修神智,开了悟才有机会踏上仙途,只有人族,他们天生聪慧,要少走许多“弯路”,便仗着这天生的优势,自封成了其余四族生灵中当之无愧的“正统”,并自作主张给五族划出了三六九等—— 仙与人自然是上等,妖次之,至于鬼与尸只会嗜血食腐的活尸,因怨入道,多数只受本能驱使,只能排在末等。闻卿前世修士时,再过潇洒不羁,却也从未结交鬼修,便是因为鬼与尸一族因怨而生,最易堕落成魔,很难与其为伍。 可闻卿没想到,数百年后的玄云宗,竟然走出来一位比自己还要离经叛道的小道士,对着一只来路不明的、被正统人修视作牲畜不如的鬼,行同道的稽首礼。 不过,这惊讶转瞬即逝,闻卿飘至道士面前,颇为好奇地问道:“仙师的道号是……” “哎!道友若说这个,我可是有一肚子委屈呢!”闻卿还没说什么,亦真忽地两手一拍,无奈地大倒苦水,“当时师兄……当时给我取这个道号的时候我便说这个不好,旁人都是什么云什么流,好听的紧,就我的名字,‘亦真’,道友你倒是说说,究竟是我是真的呢,还是你们是假的?” “清净峰一脉,从我师尊长明真人开始,便一个会取名字的都没有。除去师兄……除去大师兄的道号稍显正常,其他的都很奇怪。我的还算正常,比我后进的那些师弟,有从三字经上随便点两个字,还有直接用锅碗瓢盆命名的……” 似乎一旦提到同门,这道士就有滔滔如江的话要说,也不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陌生人,嘴皮子一碰,将长明真人座下所有弟子都盘了个遍。 闻卿与孟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诧异,间杂几分无奈。 不过闻卿并未忽略,这小道士在提及“师兄”时的屡次停顿。 “我老毛病又犯了……”亦真说完,挠了挠头,“道友,我对你一见如故,总觉得你像我师兄,便又浑说一气。” 闻卿摆手:“我初见仙师,亦觉得亲近。” “别叫我仙师啦,太怪。”亦真忽道,“就像是对着道友,我若是也学旁人叫你山神、山君,你肯定也觉得别扭。” 说罢,亦真又老实抬起双臂,直背屈腰,向闻卿行了一礼:“我刚来疏勒便听到山神移山救人的事迹,心生仰慕,早有结交之意。今日歪打正着,我俩这么有缘,更不该见外。” 亦真一句话,轻飘飘戳穿闻卿身份,闻卿面色不变,反倒向孟极挑了挑眉毛,一副“幸好不曾听你的”的模样。 昨晚他向孟极说明自己想要与道士结交的盘算,孟极并不赞成,只说这道士只有元婴境界,看起来又有些憨笨,像是涉世未深,就算察觉闻卿身上鬼气,却不一定能与昆吾山鬼联系起来。更何况这道士刚下山,就跑到人间画符骗钱,还喝得烂醉如泥,随便喊旁人“师兄”,看起来品行不端,不宜结交。 “他抱着你。”说到此处,孟极气愤道,“脸都快扎到你的袍子底下。正道修士道貌岸然,实际却是只会钻人衣袍的无耻之徒!” 闻卿知道,这最后一句恐怕才是重点。当即叹道豹崽个头不大,心眼更小,难不成他是青摇之巅的并蒂雪莲,旁人连碰都碰不得? “你方才不是还说,一双眼睛能够看穿旁人是好是坏?大不了明日等他醒来,本座与他说话,你在旁看着。”闻卿道,“本座并非看上他的人,只是想借一借玄云宗捉鬼驱妖的本事。混沌兽虽除,但徐娘子身上鬼咒未消,或许能凭着他找出背后捣鬼之人的踪迹。” 孟极无可辩驳,却仍旧面服心不服,闻卿又应允他晚上带他去逛集,这豹才老实下来。 接收到闻卿的眼神,孟极微抬了抬下巴,在识海里传过来一句“阿卿料事如神,可我还是觉得这道士心术不正”的嘴硬回答。 随即转头,故意激道:“天下鬼修多的是。小道士只怕是在疏勒境内随便碰见一只,便猜是昆吾山鬼。” 亦真圆眼大睁,一直盯着闻卿方向,听到孟极问话,才收回视线,双手揣在衣袖里,模样十分乖巧:“我探不出道友修为,这便证明你在我之上,此其一。听闻昆吾山鬼修道有成,已经是大乘境界的鬼修,此其二。然而灵气溃散数百年,能在这样枯竭的人间界中修炼至元婴境界以上,有一,却不可能再有二。” 亦真诵书似的回答完孟极的问题,又探身碰了碰闻卿胳膊,颇为热切地问道:“道友找我,可是为了那混沌兽作乱一事?” 作者有话说: 两副面孔·亦真
第35章 既然亦真直奔主题,闻卿也不与他拐弯抹角,抬臂向外堂一指。亦真也不谦让,先走过去坐在主位,闻卿坐在他下手处,孟极则拽着另一张木椅,紧贴闻卿坐下。 “我原本三日前就已经到了鸦青地界,然而在昆吾山脚转了一日整,才找到镇子。”亦真道,“道友也知道,我玄云宗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太微真人在红尘历练时,便以一手捉鬼驱邪的术法闻名。探查鬼气妖气一道,若我宗排第二,无人敢自称第一。” “亦真道友之意,鸦青镇除去本座,再没有第二只鬼。”闻卿道。 “是了,不光是鸦青,疏勒六州都不见其他鬼影。可那落魂、失踪等事却又并非作伪,我玄云宗决不能坐视不理……” 孟极原本安静听着,亦真说话时,他便津津有味瞧着闻卿,直将闻卿盯得耳珠沁红,屡屡以眼神警告他不准放肆。然而听到这里,他却忽然冷笑一声,嘲道:“正道不理的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休得胡言!”亦真对着闻卿时脾气好得很,但一看向孟极,剑眉倒竖,嘴角下撇,虽然极力遮掩,脸上仍旧挂着几分藏不住的鄙夷,“我玄云宗并非沽名钓誉之辈,门下弟子除魔诛妖,也绝不会向三界炫耀!” “这几百年来乌龟一样缩在山里,倒也没什么好炫耀。” “你才像乌龟……” 亦真与孟极打照面的第一眼,闻卿便已经隐隐闻见了两人间弥漫的火药味,此刻孟极一句话点燃了引线,眼见便要立刻炸开,闻卿虽然觉得两人幼稚至极,却也只得出声道:“本座平素宠他,没规矩惯了,还望亦真道友多担待。” 前一刻还对孟极怒目相向的亦真,然而转过头来时,又立刻和颜悦色:“这位想必是道友道侣,是我不对。只是,我至亲之人曾被一只妖修害得身死道消……我虽知道不该一棒子打死所有妖修,却仍旧……” 亦真误会了他二人之间的关系,闻卿并不出言解释,只是也随着亦真叹出一口气,权当对亦真口中那位遇害亲人的同情。片刻后继续问道:“道友这两日探查,可有发现?” “我只知道,月初以来虽然屡屡出现撞鬼事件,受害者却全都是洒金巷的百姓,于是前天晚上,我便在巷口守着。”亦真道。 “洒金巷在哪里?”听到此处,孟极凑到闻卿耳边,小声问道。 “朱日默一家便在此处。”闻卿转头,“富人区。” “具体方位?” “南市偏西的一条小巷,你昨夜去过没?” 两人正在交头接耳,忽闻亦真轻轻嗽了嗽嗓子,闻卿坐直身体,向亦真略略颔首。 亦真这才继续道:“果然子时刚过,便出现了四道奇怪的身影……” “四道?”孟极问道。 三度被这冒失妖修打断,亦真先是狠狠攥了攥拳,随后将双手揣进袖中,努力平心静气道:“是!三条人影,一个圆乎乎的球影。” 圆的那个自不必说,是已经死于闻卿与孟极合力绞杀的混沌兽。可是那剩下的三个人影,按照亦真所说,虽然并非活人,却也不是真正意义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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