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咒语?”孟极漫不经心地问道。 黑虎不答,反而以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一字一顿写下几行小字。 孟极抬眼扫去:“天地太清,日月太明,阴阳太……” 念到此处,孟极猛地坐直身体,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之后的几行咒语。虽然只在与闻卿的梦中瞥过那竹简之上的残缺语句,但关于闻卿的一切,但凡见过一眼,孟极又怎可能会忘。 孟极压低嗓音,狠狠瞪向黑虎:“你确定?” 黑虎以掌心拂去水渍,转而看向闻卿:“山君,你可知此咒语是什么?” 闻卿点头:“阴阳心经。你想说的是,本座用阴阳心经,救活了阿极。” “咣当”一声,似乎有人失手将茶碗打翻在地上,孟极、黑虎三兄弟迅速回头,只见那半开的支窗缝隙下,一道海棠粉的身影迅速消失。 “红奴?”孟极正要去追,却觉得尾巴一疼,回头,正看见轻拽着自己尾巴的那只苍白的手。 “随她去。”闻卿垂眼看着木桌上的水渍,面上毫无表情,手指却紧紧攥着孟极的豹尾。 仿佛抓着救命稻草。 孟极当即回身坐下,然而不过片刻,又仿佛被扎了屁股般跳起来,一脚踢翻自己的椅子,喉咙里咕噜噜不知骂了句什么,挤着闻卿坐在了一张木椅上。 在黑虎三人看来,是孟极耍赖贴着闻卿,实则却是闻卿将全身的重量全压在了孟极身上,轻飘飘,又冰寒彻骨。 孟极拧眉看向黑虎:“我死后,阿卿还有数月才回玄云,这中间还发生了什么,全都说来。” “闻修士在青摇之巅足足花费了十日才将吾主魂魄尽数收进瓶中。”黑虎沉声开口,“而后闻修士回到风醉居,准备好了阴阳诀所需的全部材料,但阵法开始前,齐行之却现身了。” “风皇化身见过阿卿?”听到这里孟极终于再沉不住气,“你们明知阿卿身份,为何不早说?” “并非我们刻意隐瞒。这几百年来,我们之所以用捉妖师的身份游荡世间,是因为被封印了记忆,以为自己生而便是凡人。直到几日前……”黑虎道,“我们三兄弟原本打算上山拜访山君,正在鸦青一间酒肆喝酒,忽而一阵气息扑来,只那一眨眼,除了我们,鸦青镇中所有的凡人全离奇死去。亦真兄弟赠与我们的金符同时示警,我们以为是妖魔来犯,立刻来寻山君,然而刚触碰到昆吾山禁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脑子里便多了这段从未有过的‘记忆’。” “你们的记忆,是阿卿有心封禁。”孟极径直道出了黑虎的言下之意。 离开昆吾前,闻卿担心鸦青众人对四鬼伥不利,特意将山禁的困阵改为杀阵,外人若是误碰,必死无疑。然而黑虎三兄弟闯进了昆吾禁制,不但没死,还恢复了记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黑虎三兄弟身上的记忆封禁与闻卿的灵气同源,昆吾禁制误以为闯进来的是闻卿,故而放过了他们,但三人身上的记忆封禁也因此被山门禁制抵消,从而恢复记忆。 “我兄弟三人当年虽然见到齐行之,但却并不知闻修士与齐行之到底所谈何事。我只知道,齐行之走后,闻修士并未继续启动阴阳诀,而是在风醉居废墟之上为吾王立了个衣冠冢,独守半年。我们身为器灵的最后记忆,便是闻修士将我们的本体埋在衣冠冢旁,看见他亲手废去了自身修为。”说到这里,黑虎长叹一声,似有感慨,“再有记忆,我们便已经是这副人形……” “说完了?”孟极问道。 黑虎一愣:“我已将自己所见全部告知……” “如果你们不能附身在法器上,能否以现在的形态驱使龙脊鞭和子午含光剑?”孟极又问。 黑虎:“器灵驱使本体自然可行,但……” 孟极打断:“我只问你,威力如何?” “如臂使指。或有大乘修士之力。”项氏兄弟同声道。 “那就行了。”孟极转过头,脸上的种种不耐瞬间烟消云散,轻声道,“阿卿,你道、法双绝,可以法术、阵法对阵风皇。我本就是体修,用什么武器都行。倒时你我配合,再有三个大乘境界的器灵相助,胜算或有六成。” 从始至终,闻卿的右手五指都保持着攥紧的姿势。孟极不喊疼,他便仿佛也不知道孟极会疼,直将那条原本毛茸茸的尾巴攥得被冷汗浸湿,以不自然的角度反折着。 听到孟极叫他,闻卿这才如梦初醒,蓦地松开手,敷衍似的点了点头:“一切依你。天色不早,也该……” 话未说完,热如烙铁的两根手指便钳住了他的下巴,孟极忽地欺身过来,单膝抵开他的两腿,强硬地将他压在椅背。 闻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看着我。”孟极声音发沉,炽热的呼吸洒在眼皮,烫得仿佛魂魄都要融化。 “早些休息……” “睁开眼。”孟极不依不饶。 太阳穴的位置鼓了鼓,闻卿长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皮。 那是一双幽静深邃的眼睛,平日里看人极冷,可在看向自己时却又丝丝暖意,动情时会含着雾,对他无可奈何时,则会拢着笑。那双眼珠黑白分明,无论何种表情何种神态,孟极都慕极爱极。然而此时此刻,这双让孟极再熟悉不过的眸子里,出现了二人相识数百年来,只在青摇之巅闻卿亲眼目睹自己自爆时出现的神色。 ——惧。 恐惧失去,恐惧被丢下,恐惧一无所有。 孟极的心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恨不得立刻将闻卿拖到没人知道的洞穴里,把他圈在雪豹的皮毛里,让他忘记一切,最好只记得自己、只能看见自己,让他的一切快乐与痛苦都源自自己的给予,让他彻底成为自己的。 彻底的。 他的阿卿,他的…… 孟极缓缓眨了眨眼睛,那双苍青色豹瞳中,映出满月银光。 一年两次发作的求偶期,不论是未开蒙的雪豹还是开蒙的妖修,都逃不过。但孟极既然已经踏上仙途,只要与道侣定期双修,便能轻易压制求偶期的影响。 只有一天是例外——踏月节。 浑身的血液在无声呐喊,源自骨性的占有欲瞬间占据了制高点,以绝对的优势将理性与感性压下。孟极能够清晰地听到血脉里喷涌的窃窃私语,十指指尖泛起尖锐的痛,尖利的豹爪不听使唤地钻出指缝,便连犬齿也密密麻麻的疼。 想咬他,咬他的脖子,听他哭着求饶,听他情至深处沙哑低沉的呓语…… 伏季的声音、自己的声音不断重叠、回放,最终交织杂糅成一道淡然如水的声音。 ——把他锁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让他成为你的。 ——你们本就是一体,没人能将他抢走。 对,我的,我的! 孟极艰难地喘息,豹瞳缩成一道细线。 ——你们是天龙意识化身,“胚胎”不会伤你们分毫。世人害你们至此,为何还要帮他们?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世人……世人害阿卿至此…… 孟极呼吸愈发粗重,犬齿已经贴在了闻卿的后颈。闻卿那介乎于鬼与人之间的血液并不会涌动,但孟极却分明听见了那咚咚、咚咚的血液迸发声。 想咬他,想要他,想将他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直到…… “阿极,怎么了?”闻卿的声音遥远传来。 只这一声,却仿佛被凉水兜头浇下,孟极猛地弹起,看向闻卿那浓黑色的眼睛。 那双尚未退去惧色的眼睛。 孟极一口咬破嘴唇,血液终于在慢慢泛起的疼痛抑制下冷了下来。现在正是阿卿需要他的时候,若他不分青红皂白,这般行径,与野兽何异?与那风皇化身何异? 可刚刚那道突兀响起的声音…… 孟极并不认为风皇已经强到能够影响自己的意识。自孟极三日前为救闻卿强行抽干自己体内血液,又被那道莫名而来的天龙之力修复受损经脉,他便隐隐察觉这具肉身发生了某种微妙却又不难察觉的变化。虽然表面看去依旧只有炼气修为,但孟极此前受那尸傀围攻,几乎致命的重伤竟能在短短三日内完全痊愈,不仅如此,他的五感、甚至心境已恢复到前世的渡劫巅峰,意识也绝非那龟缩在千里之外的混账能够轻易搅乱。 假冒闻卿身份蓄意栽赃、风醉居密谈、残杀伏氏一族,伏季的离魂症想必也与风皇脱不了干系……若说风皇化身的最终目的是摧毁本界中所有“活着”的意识,可风皇为什么还要做下这许多看似无用的布置?这之中,到底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孟极眉头越锁越紧,只觉得头脑发胀,却又止不住深想下去。 风皇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孟极甩了甩头,识海中却忽然出现一道模糊挺拔的身影。群青道袍,墨玉小冠,……孟极呼吸不由得窒住。 那是…… “阿极?”闻卿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明显比方才严肃,“为何我听不到你在想什么?” 连心契下,不论是否愿意,双方意识皆应共享,然而闻卿辨认许久,却只觉孟极识海一团乱麻,竟是什么都听不见。 闻言,孟极压低眉头,装作毫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单臂将闻卿捞在自己双腿间,下巴搭上闻卿颈窝。 那道身影是前世的阿卿,他不会认错。只可惜前世的阿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现在怀里的阿卿打断了。 风皇这样针对阿卿,到底想从阿卿身上获得什么? “怎么这么烫?”闻卿刚将指尖塞到孟极后衣领处,又忙抽了回来,“哪里疼,病了?” “想你想的。”背后的尾巴甩了甩,孟极又按着平时的模样撒娇道。 闻卿没奈何地以掌心揉了揉孟极那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耳朵。 孟极舒服地在喉咙里咕噜了一阵,忽然仰起头:“阿卿,你怕什么?” 闻卿手腕一抖,随即笑道:“我怕什么?” “我方才看见了,你在怕。”孟极鼻尖蹭着闻卿耳垂,忽然张口,将那泛红的耳珠含在口中。 闻卿瞳孔陡然一缩:“放……” “不放。”尖锐的獠牙在那耳洞处磨碾,“今日踏月节,阿卿,我一直在忍。你若不告诉我,我便再不忍了。”说罢,孟极故意掐着闻卿的腰,将他向自己胸膛位置按了按。 两人挨得更近了。 鼻息相接,炽热相贴,眼见孟极眸色渐深,深知自家雪豹执拗性子,若自己再不松嘴,只怕这豹真会当着三位器灵的面——毕竟在蠢豹心里,器灵是器不是人——上演一场“活春宫”,闻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你我的复活,与风皇脱不了干系。”闻卿缓缓道,“前世的我不可能看不出,但我依旧这样做了。现在的局面,或许便是当时交易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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