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是晋国来人,超过半数使臣上前问候,态度十分热络。余者闭门关窗,连寒暄都舍弃,将敌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越、晋是同盟,两国同楚有嫌隙,隔三差五发生摩擦,边境战火从未熄灭。 在上京遇到,晋越自然是同气连枝,同楚国针锋相对,分庭抗礼。 依附三者的小国各自站队,态度始终如一。 摇摆不定的处处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以免被大国抓住,沦为杀鸡儆猴的工具。 晋国大夫出身雍氏,名檀,是家主雍楹的幼子。性格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屡次出使皆顺风顺水。 唯有一次遭遇挫折,便是当年送公子珩入上京。 天子强索质子,各国公子入上京,无一不受折辱。这份屈辱深压心头,长年累月,雍檀从不曾忘。 此次入上京,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心中早有谋划。 想起途中接到的消息,雍檀不由得冷笑。 天子用心昭然若揭,然晋国这份大礼也要看他受不受得起! 大车在门前卸下,木箱分批送入库房。 越国大夫一边同雍檀寒暄,一边打量着晋国的队伍。瞧见马鞍和马镫,双眼登时一亮。 “此物名何?” 雍檀回头望一眼,笑道:“马具,便于骑士。” 见越国大夫还想再问,雍檀主动握住他的手臂,自然扯开话题:“此次入上京,本意呈送请立世子的奏疏,不想事情生变,着实令人为难。” 提及册立世子,越国大夫果然心生好奇。留意到雍檀不欲多言马具,他顺势接过话头,询问道:“因何为难,莫非晋君改变主意?” “非也。”雍檀摇摇头,“事情说来话长。” 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多言,向越国大夫示意,暗指楚国一行人所在的厢房。 后者侧头看了一眼,心领神会,和他一同穿过庭院,去往清理过的厢室。 两人背影消失,楚人所在的厢房传来钝响,半开的窗扇合拢,隔绝室外冷风,也闭锁了一墙之隔的人声。 驿坊多是夯土建筑,室内光线昏暗,白日仍需点灯。 由于建造年代久远,自分封之初就已存在,哪怕几经修缮,建筑仍带有上古遗风。尤其是门窗上的雕刻,线条粗犷豪放,同上京今日崇尚的奢华有天壤之别。 室内阴冷,奴仆提前铺上兽皮,移来火盆,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两人入内落座,除去身上斗篷,在火盆边搓了搓手指,饮下半盏热汤,身体才逐渐暖和起来。 见雍檀迟迟不开口,越国大夫只能主动询问:“君言变故,能否详细说一说?” 雍檀不再卖关子,放下杯盏,道出不久前接到的消息。 “我在途中得知国内有变,国君出走都城,如今公子珩掌权。请立世子不妥,理应呈报天子册封国君。” “什么?!” 越国大夫想过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个答案。并非他大惊小怪,实在是情况离奇,令人难以想象。 质子归国方才多久,晋国竟已翻天覆地。 公子煜有越侯支持,尚且举步维艰,迄今在和两位叔父角力。梁氏貌似沉寂,然根基未损,不过短暂蛰伏以待反扑, 再观楚、齐、蜀等国,围绕世子之位,前朝宫内皆起风浪,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如此情况下,公子珩竟然一举成功,直接掌握晋国大权? 简直难以置信! 晋侯出走都城是何原因,莫非是公子珩发动政变赶走了父亲? 果真如此,兵力从何而来? 越国大夫越想越是费解,脑子里仿佛线团缠绕,乱糟糟一团,压根摸不清头绪。 “君所言确为实情?”他禁不住问道。话出口便感到后悔,所幸雍檀并未放在心上。 “千真万确。”雍檀托起杯盏,将盏中热汤一饮而尽,想到送信人口述以及信中所写,脸上不由得挂上微笑,“公子珩得国人拥护,晋人盛赞其英明睿智,忠孝大义,事情绝对不假。” 越国大夫默然不语。 雍檀言之凿凿,可见公子珩掌权合乎礼法,绝对同谋反篡位扯不上干系。 公子珩雄才大略,以雷霆之势完成权利更替,避免长期纠葛内耗,于晋国而言是一件幸事。 于他国而言,本就是大国的晋,威胁性变得更强。哪怕双方是盟友,盟誓多年,越国也需警惕一二。 “如此,先要道一声贺。”越国大夫态度真诚,表情完美到无可挑剔。 “谢君之言。”雍檀微笑回应,同样不失礼节。 两人再度把盏,面上笑意盈盈,言语甚欢。心中如何想,唯有自己才最清楚。 车辆卸载完毕,主簿入厢室禀报。 雍檀有事需要处理,越国大夫知趣地起身告辞。 “慢走。” 雍檀起身相送,两人在门前话别。 越国大夫返回下榻处不久,晋侯离国及公子珩掌权的消息就传播开来。 驿坊内议论纷纷,楚国使臣尤为焦心。 “定要速报君上。” 确认消息属实,楚国大夫提笔写成书信,派人连夜出城飞驰归国。 其余诸侯国的使臣有样学样,接连给国内送信。 随着一匹匹快马飞驰出上京,晋国生变的消息传遍各国。林珩渐为诸侯所知,从默默无闻摇身一变,以英才伟略闻名天下。 上京宫内,执政突然觐见。 “罢乐。” 天子遣散歌舞,挥退妻妾美人,翻开执政带来的竹简。 侍人恭立在阶下,时刻关注天子动静,动作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点痕迹。 数盏半人高的铜灯立在殿内,铜铸的人俑托起灯盘,盘中并非灯芯,而是儿臂粗的牛油火烛。火烛里混合香料,燃烧时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烛光跳跃,照亮金碧辉煌的大殿。 天子手捧竹简,看清里面的内容,神情变了几变。 他猛然扣上竹简,隔着桌案抛到执政脚下,起身咆哮:“亚公,我从你言放归质子,如今来看,分明是纵虎归山!” 竹简摊开在地面,赫然写明晋人暴动,驱逐国君,拥立公子珩诸事。 肃州生变的细节字字清晰,甚至推断出背后由公子珩推动,整件事极可能是他亲手布局。 面对天子的怒火,执政泰然自若。 他不慌不忙上前半步,弯腰拾起竹简。卷中内容是他亲笔所写,根据情报揣摩,同真相相去不远。 “陛下稍安勿躁。”执政登上台阶,又将竹简放到案上,劝说道,“公子珩有谋略手段,一举掌控大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天子怒火难抑,对执政的话嗤之以鼻,“他在上京不声不响,毫不出奇,骗过你我的眼睛。回国后有此作为,这般心计性情,岂非心腹大患?!” 天子仍记得林珩在冬日落水,自己的儿子是始作俑者。林珩无能平庸且罢,如今展示出能力,记仇势在必然。 长虺成蛇,猛虎在侧,如何不令他寝食难安。 “陛下,且听臣一言。”执政侧了一下头,避开天子咆哮时喷出的口水。待对方气喘吁吁落座,才慢条斯理开口。 “公子珩固强,终究年轻。此番动作震慑人心,却也会为人忌惮。” “你是说?” “晋越同盟,两国与楚世代为仇,迟早将有国战。一旦分出胜负,同盟必不复存在。晋同邻近各国亦有摩擦,有强敌在侧,诸国岂能不防备一二?” 殿外狂风骤起,呼啸着敲打门窗。 砰地一声,窗扇被风荡开,重重拍打在墙上。 冷风灌入室内,卷动燃烧的烛火。火光撕扯摇曳,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瞬间蹿高,险些点燃垂挂的丝绦。 侍人转身关窗,动作稍有些慌乱。 执政扫过去一眼,天子眸光微闪,当即挥手命人退出殿外。 “退下。” 侍人不敢违背,弯腰退出殿门。 待门扉合拢,殿内仅余两人,执政才继续开口:“四大诸侯多年平衡,骤然打破将会如何?陛下可静观时日,待到时机成熟,自能再施以离间,则诸侯自相征伐,上京安枕无忧。” 执政面容清癯,长眉耷下眼角,不见慈祥仁和,反而蛇蝎为心,尽显阴狠毒辣。 听完这番话,天子骤然冷静下来。他双眼微眯,凶狠之色一闪而过,终化为一声狞笑。 “善,便依亚公之言。” 执政叠手施礼,留下写满字的竹简,转身离开大殿。 刚刚迈出殿门,身后就传来天子的声音。 “来人,重开宴!” 执政双拳紧握,压制住回头劝诫的念头,一刻不停穿过廊下,迈步走下台阶。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脚下传出咯吱声响。 执政短暂停下脚步,到底忍不住回头,在雪中凝望辉煌宫殿,眉心紧锁,无声叹息。 “陛下,心腹大患何止晋国。” 四大诸侯国力鼎盛,各自雄霸一方。膝下血脉不堕先祖之风,少时锋芒不露,遇风便能鹏程。 晋国的公子珩,越国的公子煜,楚国的公子项和齐国的公子弼皆是大才榱槃,天纵英才。 小国中亦不乏有为公子,怀才抱器,智计过人。 反观上京,同日渐强盛的诸侯国相比,完全是背道而驰,沦为两个极端。 执政突感一阵乏力。 他仰天长叹,冷气吸入肺中,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双肩颤动下垂,一步一步走向宫外,苍老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之中。身后留下的足印也被雪覆盖,再也了无痕迹。 上京连降大雪,诸国入觐的队伍部分耽搁在途中,赶在最后期限堪堪抵达。 使臣们奉命入宫,雍檀走在队伍前列,环顾四周,看到其他三国的使臣,在楚国大夫身上短暂停留,旋即收回目光。 台阶上,两名王子分左右而立,盛装迎接诸国使臣。 雍檀随众下拜,除履入殿。 他手中捧着两只木盒,一只装有入觐的礼单,另一只则是中途送来的奏疏,非是册立世子,而是请天子册封晋侯。 “拜!” 礼乐声起,编钟轻音缭绕。 礼官声音悠长,暗合乐声韵律,在殿前传出,于风中回荡。 同一时间,晋国境内,一批刑徒被押送边境。 他们是参与叛乱的氏族私兵,林珩下旨免死,代之以边城服役,终生不得回。 队伍出城时,道路两侧挤满人群。耳畔充斥唾骂声,令他们抬不起头来。 “逆贼!” “为虎作伥,发往边城便宜了你们!” 刑徒不敢作声,更不敢回嘴,只能低头含胸顶着骂声走出城门。 晋侯宫内,林珩高坐大殿,群臣分坐下首。 比起平日里的朝会,殿内位置空缺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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