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侯面色铁青,同梁庄目光交锋,抓起酒盏猛掷向地,怒声道:“梁庄,你来做这国君,如何?!” 梁氏势大,梁庄性情倨傲,习惯了咄咄逼人。 以往这般要挟,越侯多有退让。 今日越侯的表现出人预料,让他心中一惊。 “君上,万万不可!” 松阳君和钟离君了解越侯,心知他动了真怒,各自推开搀扶,叠手躬身恳请越侯息怒。 目睹两人作为,梁庄也终于回过神来。 迎上越侯沉怒的目光,看向在君座下奋笔疾书的史官,他心里咯噔一声,立即出声道:“君上,臣一时心急,请君上息怒。” 越侯冷笑一声,竟是不予理睬,一把握住楚煜的前臂,带着他一同离开大殿。 走出殿门时,他刻意慢下脚步,看向梁氏家主,一字一句道:“寡人仅此一子,还请上大夫高抬贵手,莫使我祭祀断绝,百年后无人供奉。” 此言可谓诛心。 梁庄脸色发白,近乎站立不稳。 殿内一片寂静,氏族们噤若寒蝉,无一人贸然出声。 唯有史官笔耕不辍,所见所闻详实记录,斟字酌句,不遗漏任何细节。 一场盛宴不欢而散。 氏族们离开宫廷,各自返回家中,都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松阳君和钟离君并车而行,一改宴会上的针锋相对,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看向夜色笼罩下的梁氏府邸,心中若有所思。 通过这场宴会,越侯向楚煜展示出朝堂现状,清楚告知他今后将要面临些什么。 楚煜返回殿内,命人移来烛灯,亲手铺开竹简,提笔记录这场试探的结果。 “仲父非鲁莽无智。” “季父擅谋,战亦不弱。” “梁氏……” 笔尖悬在半空,墨珠滴落,覆上尚未干涸的“梁”字,沿着简片边缘滑落。 “除。” 楚煜本无记录的习惯,偶然间见到林珩不离身的锦囊,才开始仿效行事。 想到同样擅长伪装的少年,回忆起上京的日子,楚煜停下笔,拿起铜簪拨动灯芯。 “上京内处处陷阱,仍能化险为夷。归国之后,料想也能平安。” 烛光映入漆黑的眼底,本该是橘红的暖色,却莫名透出冷意。 “越晋为盟。” 楚煜放下铜簪,指尖摩挲簪上的花纹,对残留的热度不以为意。 晋侯不只一个儿子。从国太夫人的信中可知,除了为质的嫡子,大多不成器。 有能力的人成为世子,今后登上君位,两国盟约才值得巩固。换成庸人,今后的一切就有待考量。 烛光跳跃,焰心爆裂,发出一声轻响。 楚煜收回思绪,重新提笔蘸墨。 笔尖落于竹简,灯光映在发上,青丝如瀑,玉簪莹润,散发绚丽光泽。 同一时间,肃州城,晋侯宫内,宫殿一隅灯火通明。 林华殿库房门大敞,侍人婢女错身而过,将一只只木盒捧到院中,相隔半步整齐排放。 马塘和马桂各踞一端,一人站在库房门前,盯着侍人和婢女手中的木盒,逐一核对簿册。另一人守在院中,手持竹简重新记录。 “金玉全在此处。绢帛在另一间库房。” 谷珍放下药箱,打开箱盖,从中取出一只陶瓶。拇指拨开瓶塞,倒出几颗豆粒大的药丸。 “倒清水来。” 清水送上之后,谷珍将药丸投入水中。 待到清澈变为棕红,他拿起一只以兽毛制成的刷子,蘸水刷过院中的木箱,细嗅气味。又打开盒盖,以相同的方式检查盒中的玉石和金饰。 “谷医还请当心。”林珩行至院中,见到谷珍的举动,不由得出声提醒。 “无妨。”谷珍检查过大半木盒,在一只漆红的盒子前停住。 他再三查验,确信自己没有认错,表情变得严峻。 “公子,此物浸过药。”谷珍话到中途突然停住,正色道,“余下之言仅告公子,还请屏退左右。” 林珩若有所思,转身走入殿内,停在屏风前,问道:“何言?” “我尝过公子服用的丸药,知晓药材成分。盒中玉佩有异香,浸染的药汁极为罕见,同丸中的两味药相冲,会使人体弱,出现心悸之症,最终耗尽心血而死。” 谷珍的话流淌在殿内,敲击林珩的耳鼓。 “药材相冲?” “正是。” 林珩背负双手,凝视屏风上的幼虎,手指缓慢攥紧。 他服用的丸药同金等价,由上京的良医配制,想获得药方并不简单。但对特定身份的人来说也算不得太难。 “谷珍。” “仆在。” “你返回南殿,如实禀报国太夫人。同大母说,这件事我亲自处理。” “诺。” 谷珍退出殿门,却没有立即去往南殿,而是尽职尽责地检查过所有金玉和绢帛,确定无碍才告辞离开。 林珩独自留在殿内,站在屏风前许久。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回头看去,马桂捧着竹简入殿,躬身行礼之后,口中道:“公子,查明玉佩来历,是莲夫人所送。” “莲夫人?” 在他离国之后入宫,膝下无儿女,家族倾向勋旧,看似同他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最不可能之人? 林珩掀起嘴角,双眸暗沉,好似深渊无底,酝酿致命的风暴。
第二十九章 夜凉如水,肃州城笼罩在夜色下,如一头巨兽盘踞平原。 冷风平地而起,两只夜枭穿城而过,先后掠过晋侯宫上空,振翅无声。 南殿内,巡夜的侍人穿过廊下,仔细检查每处殿阁,不遗漏任何角落。 唯独暗室是例外。 途经这排建筑,所有人加快脚步,不敢多做停留,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暗室也名刑室,专门关押犯罪的婢仆。铜锁把守的门一旦关闭,人命就变得微不足道。这里是宫廷婢仆的梦魇之所,未知容纳多少亡魂。 夜色中,暗室内传出一声声惨叫,尖锐凄厉,异常刺耳。 两名奴隶背对木门而立,对叫声毫无反应。两人缺失半耳,被人为刺穿耳鼓,同聋子没有任何区别。 雕刻凶兽的木门后,三层木架靠墙钉起。架上摆满各种骇人的刑具,多数血迹斑斑,有的还很新鲜。 屋顶垂下绳索,每条都有手臂粗。 绳索末端悬挂五个人影,双臂缚在头顶,双脚无法触地,全身上下鞭痕交错,头发都被血浆缠裹,仿佛血葫芦一般。 室内燃烧火炉,烧红的木炭蹿升烟气,空隙间插着三四支烙铁。 两名高大的刑奴袒露肩背,上衣堆在腰间,手中挥舞带有钩刺的鞭子,呼啸着抽在受刑人的身上。 室内没有窗,墙上挂着火把。火光跳跃,时而发出爆裂声。 靠近门边有一张木桌,桌上堆放写满的竹简。上面的字迹十分特殊,专门用来记录秘密口供,唯有暗室的刑奴世代传承。 缪良站在桌旁,拿起最上面的一册竹简。 他刚刚看完一行字,刑奴忽然停止鞭打,将长鞭缠在腰间,回身从炉中拔出一支烙铁。 “还不说?” 刑奴举着烙铁走近,逡巡受刑的五人,将目光定在最左侧的人身上。 她名巧,先君在时就掌管南殿茶饮,多年来兢兢业业从不曾出错,颇得国太夫人信任。 茶汤投毒事发,国太夫人震怒。抽丝剥茧锁定晋侯,命令缪良严查先君留给她的人手。 巧妇不慎露出马脚,一同被抓的还有七人。三人摆脱嫌疑,其余都被关入暗室。落入刑奴手中,别说活着离开,连求死都是奢望。 火红的烙铁抵近眼球,垂落的发被烧焦,发出一阵刺鼻的焦糊味。 巧妇张开嘴,满口的牙齿已被敲掉,血漫过牙龈,覆盖爬满裂痕的嘴唇。 “我无罪!” 巧妇蔑视刑奴,哪怕遍体鳞伤也不曾畏缩求饶。 她被抓入暗室后,不争辩也不叫嚷,口中只有一句话:她无罪。 一声钝响,按着指印的竹简抛过来,正好落在巧妇身前。竹简摊开,上面详实记录着厨和婢仆的供诉。 “巧妇,证据确凿,不容你抵赖。” 缪良走出墙边暗影,行至巧妇面前。 刑奴立即侧身让开,反手抓住巧妇的头发,使她被迫仰起头。 “缪良,你这奸邪小人!”巧妇含糊出声,对缪良怒目而视,甚至想要吐他口水。 挥开飞溅来的血星,缪良面不改色,没有被巧妇的动作激怒。 “恶婢向茶汤中下毒,公子险遭暗算。我查南殿上下,再三核对体貌,她不在名录之上,并非南殿之人。”缪良盯着巧妇,目光明灭,语气渐渐森冷,堪比毒蛇吐信。 “她是如何混入南殿,又如何为公子奉茶汤?当日有三名厨在,他们皆称是你安排婢仆,放刺客进入大殿。” 巧妇试图扭转下巴,刑奴的大手却如铁钳,近乎要扯掉她的头皮。 “万一公子饮下茶汤,中毒不治,巧妇,你可知后果?” 缪良袖起双手,身体前倾,无视浓重的血腥味,双眼逼视巧妇:“你就是助纣为虐,谋害嫡公子的罪人,无异于国贼。” “不,你胡说!” 巧妇终于变了颜色。 她不顾身上的剧痛,大声道:“我是晋人,忠于国君,岂是国贼!” “谋害嫡公子,断国君嫡出血脉,如何不是国贼?”缪良同巧妇拉开距离,手指捏住她的下巴,目光中充满了嘲讽。 “蠢笨的奴婢,无知的愚妇。愧对先君的托付,背叛国太夫人的信任,你是晋国的罪人。你的血亲将因你蒙羞,世世代代不能抬头。” 巧妇无从争辩,嘴巴开合两次,骤然间崩溃:“我无意谋害公子,是君上的命令,我不能违令!我不是罪人,不是!” “君上的命令?”缪良挑了下眉,抬手制止刑奴,不许他们在竹简上记录。 “是君上,传令的是正殿的侍人,我认得。”多重打击之下,巧妇终于吐口。 “正殿的侍人未必传的就是君令。”缪良轻声细语,声调没有多大起伏,背后之意却令巧妇胆寒。 “你私纵刺客谋害公子,又胡言乱语牵扯君上,乃是包藏祸心。”缪良一字一句说道,“祭祀当日,你将被火祭。” 恐惧,惊愕,不信,怔忪。 多种神情在巧妇脸上交替,对上缪良晦暗的目光,她终于恍然大悟。 晋国不能有杀子的国君。 无罪杀子,毒杀的还是嫡子,实是丧德悖行,国法不容,天理不容。 “明白了?” 缪良冷视几人,浑如看一群死物。 牵扯入行刺案,背叛国太夫人,他们注定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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