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回廊,挂在屋檐下的垂饰叮咚做响。 暮霭冥冥,最后一缕天光消失,黑暗笼罩大地,灯火照亮恢弘的宫殿。 一列婢女手持宫灯前行,衣香鬓影,步履轻盈。少女娇俏,眉眼柔和,嫣红的嘴唇饱满丰润,犹如鲜艳的花瓣。 凉风卷入南殿,在地面打着旋,俄尔扶摇直上,融入夜色之中。 一名阉奴在丹陛下等候,向守门的侍人道明来意,对上两道怀疑的目光。 “珍夫人命你前来?” “正是。”阉奴用力点头,语速飞快,“夫人有要事禀报国太夫人和公子珩。” 守门的侍人心生怀疑,却没有自作主张,而是找来一人吩咐两句,后者立即去见缪良。 “缪内史稍后将至,你且等着。” “劳烦。” 暗室内,缪良亲自核对婢仆名单,审阅送上的口供。内容存在矛盾模糊之处,他逐一提笔圈画。 侍人在门前禀报,言珍夫人身边阉奴求见。 “珍夫人?”缪良放下竹简,眉心拧出川字。灯火照在简片上,干涸的血迹烙印其上,已经侵入纹理。 “来人说有要事上禀。” 沉吟片刻,缪良合拢竹简,起身走向室外。事情略有些古怪,他决定亲自去见来人。 “引路。” “诺。” 侍人在前引路,缪良穿过回廊,来到丹陛下,见到火光下的阉奴,面孔不算陌生,确为珍夫人信重之人。 “见过缪内史。” “不必多礼。”缪良挥手示意阉奴起身,沉声问道,“是何要事?” “缪内史,宫内耳目繁杂,请许奴见国太夫人。”阉奴低着头,强顶着压力坚持道。 缪良眯起双眼,不善地睨着阉奴。 “缪内史,事关重大。”阉奴冒出冷汗,不敢同缪良对视,声音隐隐颤抖。 “好。”缪良终于松口。 阉奴刚要松口气,就听他说道:“带去偏殿查验,从头至脚不可放过。” “诺。” 左右侍人领命上前,阉奴不敢反抗,老老实实解开腰带脱下布履,连发髻都被拆开重梳。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他才被允许进入殿内。 彼时,谷珍已经验明茶汤中的毒药,正向国太夫人禀报。 林珩坐在案旁,见到谷珍打开药箱,小心取出一只玉瓶,从中倒出少许药粉。纵观整个过程,谷珍始终小心翼翼,林珩难得心生好奇,眼睛眨也不眨。 “此毒能腐肠胃,中毒者十死无生,必受尽痛苦呕血而亡。” 谷珍面前摆着两只碗,一碗盛满茶汤,另一只空空如也。他将药粉倒入空碗,注入茶汤,拿起汤匙搅动,加速二者融合。 很快,药粉同茶汤混为一色。 谷珍将两碗茶汤放到一起,色泽一般无二,气味也无多大差别。除非像林珩一样熟悉药材,否则很难嗅出其中不同。 “此毒炼自红草。” “红草?” 国太夫人的表情陡然冷厉。 林珩心中隐有猜测,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谷珍出言:“红草产自越国。” “好,当真是好。”国太夫人气急反笑。 越国的毒,又是在南殿下手,着实是煞费苦心。 林珩垂下双眸,盯着映照在台阶上的灯影,压下心中嘲讽。 能在国太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到如此地步,宫内唯有一人。即使不是亲手所为,也定在背后推波助澜,大开方便之门。 “阿珩,此事你不宜插手,我来办。”国太夫人靠向软榻,声音晕染怒气,眼底充斥厉色。 “诺。” 话音刚落,即有侍人入殿禀报:“缪内史带人求见。” “这个时辰?”国太夫人微感诧异,当即坐起身,“召他进来。” 谷珍提起药箱退出殿外,同缪良擦身而过。看到跟在缪良身后的阉奴,他也仅是扫过一眼,并无多大兴趣,也没有更多关注。 “此人为珍夫人近侍,称有要事上禀。” 缪良言明事由,阉奴立即匍匐在地,道出珍夫人的交代:“夫人言,请公子严查诸妾赠礼,尤其是芳香之物,切不可掉以轻心。” 赠礼? 芳香植物? 林珩心头一动,脑海中有灵光闪过,不禁豁然开朗。 他之前曾有怀疑,下毒一事过于草率,处处都是破绽,极可能是仓促所为,以至于疏忽细节。如今细想,若是为吸引他的注意,遮蔽真正的意图,自是完全说得通。 国太夫人同他想法一致。 两人对视一眼,谷珍又被召回殿内,接下另一份重任。 “你随阿珩去林华殿,逐件详查,不得有任何疏漏。” “诺。” 当日赠礼皆有登记造册,一旦查出问题,很容易顺藤摸瓜找出动手脚之人。 国太夫人下令时,阉奴始终伏身在地,态度异常恭谨。 林珩起身走下台阶,站定在他身前,询问道:“珍夫人命你前来,算是一桩人情。她可有事要求?” 阉奴小心抬眼,视线对上微翘的鞋尖,镶嵌其上的宝石流光溢彩,殷红夺目。 光华刺痛双眼,阉奴不敢再看。 他迅速伏低身体,额头触地,谨慎道:“奴主恳请公子,日后得偿所愿,请留公子原一命,容许鹿氏举族守边。” 林珩陷入沉默,迟迟没有出声。 阉奴倍感压力,顿时汗如雨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至阉奴脸色发白,控制不住瑟瑟发抖,才听林珩说道:“你回去转告珍夫人,仅凭一件事,换不回两个承诺。” 阉奴下意识抬起头,撞进林珩双眼,幽暗深邃,如坠入无尽深渊。 “在上京时,我同公子齐交情莫逆,甚喜蜀国一句俗言,物有价,等价可换。”林珩面带笑容,轻声说道,“如实转告珍夫人,想必她会明白。” “诺。” 林珩转身返回案旁,压力随之消失。 阉奴小心抹去冷汗,颤颤巍巍爬起身,躬腰退出殿外。 殿门在他面前合拢,遮去一室灯火。 阉奴长舒一口气,随侍人离开南殿,沿途都在思量公子珩话中深意,斟酌该如何向珍夫人回禀。 殿内,国太夫人向缪良下达一道密令。 “先君留给我的人,悉数详查。” 国太夫人曾为先君尝毒,为此损伤身体,再也不能生育。 投桃报李,先君宠爱她半生,薨逝之后留给她三甲强兵,还有一批宫内的人手。 经历几番风雨,国太夫人从不曾怀疑这些人的忠诚。今日之事却狠狠打醒了她,让她清醒地认识到,先君的遗产既可能是庇佑,也可能是对她的禁锢和提防,为下一任晋侯留下的后手。 一旦她有不利晋国之举,这些人就会变成她的催命符。 信任多年,如何防备身后扎来的刀剑。 “在先君眼中,妻之前,我先为越人。” 国太夫人并无多大悲伤,更多是怅然,还有被戳破的自欺欺人,微不足道的夫妻之情。 “能躲过缪良在南殿下手,同谋害你之人里应外合,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 “唯有一人的命令会让他们蒙蔽我,做出背叛之举。” 国太夫人凝视林珩,锁定他的双眼。 “国君。” 他们是晋人,生死系在宫廷,自始至终忠于晋国,忠于晋侯。 “阿珩,你会成为世子,终将成为晋侯。你要牢牢记住,情爱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优柔寡断不可取,仁慈可为表不能为里,铁血强横才是为君正道。” 国太夫人神情肃穆,怅然和愤怒早已消失无踪。 “身在权力顶峰,注定为孤家寡人。先君行事无情,但他无愧晋国,无愧于后代子孙。” 怨吗? 或许。 恨吗? 并无。 情绪沉淀之后,国太夫人变得平静,心中甚至生出佩服。 生在越国宗室,身负盟约嫁入晋室,毕生陷于政治漩涡,早无半分纯稚天真。她被先君防范,也许从未有过真情,却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 “先君睿智,今上未能继承半分。行事不够果决,总是计较细枝末节。” 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就差明言晋侯志大才疏,多疑还有些小家子气,压根不像她和先君所生。 林珩做认真聆听状,秉持沉默为上,不肯轻易插言。 对于晋侯的评价,国太夫人可以畅所欲言,指摘斥责皆无妨。他却必须谨慎。即便是事实也不能随意出口,至少现在不行。 肃州城内风声鹤唳,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越国的都城禹州,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楚煜美名传遍上京,大小诸侯国皆有风闻。 公子煜奉天子旨意归国,车驾入城当日,大街小巷挨山塞海,人满为患。道路上车马骈阗,拥挤得水泄不通。 天公作美,艳阳高照。 雕刻玄鸟的车辆驶入城池,漆柱撑起的伞盖反射金光。伞下公子一身红衣,修长挺拔,炽烈如火。 车驾穿城而过,堪比骄阳冲碎藩篱,触目所及俱是惊艳。 “公子盛名确符其实。” 国人发出惊叹,鲜花如雨洒落,万紫千红,绚丽多彩。 花雨落向伞车,花瓣缤纷飘扬,空气中花香弥漫,沁人心脾。 前方道路愈发拥堵。 活泼的少女手牵着手围在车前,笑容欢快,声音甜美。歌声汇聚成最动听的旋律,宛转悠扬,好似黄鹂出谷。 “公子美甚!” 越人爱恨分明,性情烂漫洒脱。 少女们爱慕公子煜,便结伴拦在路中,当面诉说情怀。她们不在乎能否得偿所愿,心中所想诉之于口,入心上人耳中就是畅快。 楚煜站在车上,单上覆上车栏杆,一枚花瓣飘落肩头,被他轻轻摘下。 少女们笑容更盛。 有两人提着花篮走近,将大朵的鲜花抛洒而出。楚煜探手接住一朵,轻嗅花香,随手插入发间。 乌发似墨,光滑如缎。 鲜花覆于发上,愈显姿容艳丽。 一颦一笑间眸光潋滟,雅致风流,勾魂摄魄。 见到公子簪花,少女们一时间出了神,被人提醒才红着脸颊让开道路,目送伞车继续前行。 城内万人空巷,人流如织,近乎寸步难行。 从城门到越侯宫的一段路,车驾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中途数次被迫停住。直至日傍西山,国人热情稍减,队伍才堪堪挤出人群,望见敞开的宫门。 越国建筑色彩绚丽,飞檐斗拱,独具特色。 越侯宫位于城北,墙高一丈,墙面涂红。宫门前矗立石雕巨兽,自都城建立就蹲踞于此,历经数百年岁月。 靠近越侯宫,道路两旁有甲士把守,人群逐渐零散,视野变得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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