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样的公子珩,妾夫人们本该松口气。 然而回想方才一幕,思及林珩归国后的种种行事,无一人感到安慰,反而更加忌惮,心中不安有增无减。 “公子尊贵,必定吉人天相。”一名妾夫人干笑两声,口出恭维,有意打破僵局。 “吉人天相?”林珩放下银筷,接过紫苏奉上的绢帕,慢条斯理擦拭嘴角,黑眸不染半分情感,“此言倒也不假。若无气运,恐怕也活不到今日。” 妾夫人们噤声不语。 这番话没法接,哪怕恭维都不好拿捏分寸。 “我母当年服错了汤药,以致于早产,这件事宫中本有记载。怎料史官家中突起大火,刻写的竹简十不存一,秉笔之人也葬身火海,事后追查竟不了了之,实在是奇怪。”林珩丢开绢帕,单手置于案上,视线扫过众人,一语石破天惊。 旧事重提,撕裂虚假的和睦。 真相充斥着血腥,多家氏族参与其中。 几名妾夫人低下头,装作去夹糕点,执筷的手却微微颤抖,表情中泄露端倪。 丽夫人始终不言不语。 相比心生胆怯的妾夫人,她反倒镇定自若。 料定君上还要用有狐氏,至少不会让她立即去死。公子珩又能如何? 杀尽宫苑? 简直可笑。 “竹简虽已不存,还有证人在世。玉堂殿的婢仆归来,一切终能真相大白。”林珩再度拿起银筷,从盘中夹起一块点心,没有送入口中,而是一分为二,任由碎屑掉落,犹如将仇人腰斩车裂。 正夫人出事时,莲夫人尚未入宫,不曾参与其中,所知皆是从他人口中听闻,自然没有任何畏惧。 其余人则不是这样。 丽夫人漠然不语,宣夫人神态平静,嫣夫人欲言又止,被宣夫人拍了拍手,到底垂下目光。 珍夫人愈发沉默,在她之下的几名妾夫人神情紧绷,惊惶之色一闪而过,又被她们强压下去。 “诸位夫人无需介怀。”林珩话锋一转,眉眼含笑,语气温和,使人如沐春风,“当年事自有罪人去担,夫人们谨守本分,照顾好诸位弟妹,自能安心居于宫内。” 国太夫人自始至终不曾插言。 直至妾夫人们受到威慑,她才满意地放下银匙,示意婢女再送一盏汤羹。 听到杯盏磕碰的声响,妾夫人们精神一振,误以为林珩喧宾夺主令国太夫人心生不满。 现实令她们大失所望。 面对众人期盼的目光,国太夫人视若无睹,专心享用厨的手艺,不忘命人给林珩换上一盘点心。 “公子珩所言即为我意。” 婢女移走银盏的间隙,国太夫人取绢帕拭手,声音在殿内响起,犹如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头顶。 “当年的事草草了结,国君不做追究,实在是糊涂。虽然时过境迁,该惩治的不能放过,罪人理应刑责。” 右班末尾,两名新氏族出身的妾夫人攥紧手指,面上看不出太多,掌心已经掐出血痕。 “还有方才之事。”国太夫人语带刀锋,冰寒雪冷,“胆敢在南殿造次,分明是不将我这老妇放在眼里。既然活腻了,我自会成全。” 国太夫人动了真怒,众妾心中惶恐,忙不迭起身离席,双手交叠伏身在地,恳请国太夫人息怒。 “国太夫人息怒!” 殿内的声音传至回廊,急匆匆赶来的侍人脚步一顿。心知情况不对,向一旁的婢仆打听,对方却三缄其口。 瞧见殿门前的缪良,侍人硬着头皮走上前,张口道明来意:“君上下旨,先氏女幽禁。您看?” “随我来。” 缪良斜睨侍人一眼,猜出他的打算,索性遂了他的愿,带他进入殿内。 无视伏地请罪的妾夫人,越过不知所措的几位公子和面带忧色的女公子,缪良行至案前,向国太夫人禀报正殿来人,传晋侯旨意。 “君上旨意?” 侍人匍匐行礼,眼角余光瞥见出身新氏族的几名妾夫人,开口道:“禀国太夫人,先氏勾结犬戎罪证确凿,国法不容。君上下旨族诛,四日后行刑。宫中的先氏女免死,幽禁巷道。公子享出继为臣,不许再用晋室图腾。” 一番话落地,宣告先氏命运。 国太夫人颔首,将事情交给缪良:“你来办。” “诺。” 缪良向殿外示意,四名仆妇走入殿内,拖拽起浑身瘫软的先氏女,抱起懵懂的幼年公子就要退出殿外。 先玉终于回过神来,她拼命挣扎双脚乱蹬,哭着向国太夫人求饶。 “国太夫人,求您救救婢子。父兄所为婢子一无所知啊……” 她鬓发散乱,声音凄厉,被拖出殿外后,仍有哭求声持续传来。见求饶无望,哭诉转为怨恨。 “君上,您好狠的心!” 公子享受到惊吓,当场嚎啕大哭。幼童哭得声嘶力竭,铁石心肠也禁不住酸软。 妾夫人们不免动容,下意识看向国太夫人和林珩。 “缪良,从宫中调派人手照顾公子享起居。先氏女的嫁妆留给他,全部登记造册。”国太夫人无意保留公子享的身份,在物质上却不会亏待他。 “诺。” 缪良领命吩咐下去,会有专人督办此事。 林珩的注意力不在先氏女和公子享身上。 先氏女不提,公子享出生在他离国后,兄弟俩素未蒙面,自然不会有任何情感。 公子享在母亲怀中时,他日日夜夜如履薄冰,更三番五次遭遇刺杀。两人的境遇有天壤之别,硬要表现出怜悯反而是一种伪善。 他可以伪装,但他不愿。 注定要走一条血腥之路,何必强装满身清白。 求饶声和哭声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 殿内一片寂静,妾夫人们伏跪在地,汗如雨下,动也不敢动。 林珩扫视众人,目光落在丽夫人身上,对上仇恨的双眼,忽然掀起嘴角,声音打破一室静谧。 “闻公子长为先氏求情,父君如何处置?” 妾夫人们早早来到南殿,尚不知朝会情形。先氏族诛已令她们骇然,不料还牵连到公子长。 丽夫人更是悚然一惊。她强忍着伤痛盯向侍人,期盼林珩在说谎,每一个字她都不愿相信。 可惜自欺欺人毫无用处。 侍人再度开口,将她的期盼彻底碾碎。 “君上斥公子长僭越,笞二十,闭府一月,收回玄车及王赐剑,不许听政,以儆效尤。” 鞭笞闭府倒在其次,收回赏赐不许听政最为严重。 旨意传出朝堂,就会变成抹不去的污点。除非公子长造反,或者其他公子死光,否则他注定与世子之位无缘。 苦心经营多年,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丽夫人再也坚持不住,终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第二十五章 晋侯旨意传出宫闱,宣告肃州城内。 城东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上百名甲士包围先氏府邸,以重木砸开府门。 “君上旨意,拿下!” 勾结犬戎罪不可赦,先氏上下无分男女老幼悉数被抓。私兵、仆役和奴隶皆不能免,都被捆绑双手按跪在地。 甲士闯入府内,气势汹汹,堪比猛虎下山。 甲长盛气凌人,一脚踹开先氏郎君,挥舞刀鞘重击,当场将人击倒在地。 “认不清处境,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氏族?” 甲长唾了一声,大脚踩在倒地男子的脸上,鞋底用力碾压,直至对方半张脸变形,口鼻流出鲜血。 “勾结犬戎,卑劣龌龊,猪狗不如!” 想到战死在边城的同袍,甲长怒气上涌,直接破口大骂。 “我等同犬戎搏命,尔等却同外敌勾连,还妄图行刺嫡公子。绞死便宜了你们,都该腰斩,当着国人的面千刀万剐!” 出头的先氏族人被踩在脚下,其余人见势不妙,终于认清了现实,不敢再吵嚷纠缠。 男子双手被缚,身上沾染灰尘泥土,个个垂头丧气。 妇人们靠在一起小声啜泣。她们佩戴的簪环都被除去,部分怀里抱着孩童,都是惶惶不安满心恐惧。 私兵放弃抵抗,核对过数量,确认没有人逃脱,甲长对身后挥手。 几名甲士移来火盆,拿起盆中烧红的烙铁印在私兵后肩。白烟腾起的瞬间,皮肉烧焦的味道闯入鼻腔,令人作呕。 私兵咬牙没有发出痛呼,双拳紧握,脸颊抖动,脖颈鼓起青筋。 “四日后先氏行刑,尔等徒边地。如能战场立功,斩首二十级可恢复国人身份。” 文吏手捧竹简向私兵宣告,随后将简片分给众人,上面的文字象征他们的身份。 “遗失视同野人。” 无论丢弃还是被盗,失去手中的简片,私兵就变得连奴隶都不如,任何人都能抓捕甚至杀死他们,不需要偿命。 一队甲士打开库房,搬出里面的箱笼,全部堆在院子里。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先氏固然没落,积攒的财富依旧可观。金银铜器堆满木箱,美玉彩宝炫花人眼,还有各色绢帛布匹,彩绣辉煌,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清点造册,送入宫内。” 甲长勉强收回视线,喝令甲士关闭箱盖,不许趁机私藏。 “东西要送入宫内,数量对不上要掉脑袋!” 国法严厉,动辄人头落地。 甲士们迅速清醒,不敢再多看一眼。 金银财宝固然好,也要有命去花用。没了脑袋一切成空。比照先氏上下,积攒数代的财富尽数落入晋侯手中。 钝响声接二连三,箱盖陆续合拢。 箱体捆上粗绳,打上牢固的绳结。顶端绳结留出孔隙,方便横木穿过,由壮奴抬起运走。 先氏族人被捆到一起,穿街后送入囚牢。 私兵另行关押。 家中婢仆和奴隶送往南城,当日进行售卖,得金均归入国库。 第一批箱笼抬出府门,尚未送下台阶,忽有数骑疾驰而来。为首者做侍人打扮,怀揣一册竹简,上面盖有国太夫人印章。 “甲长,国太夫人有命!” 侍人在府门前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当众宣读国太夫人旨意。 “君上出继公子享,国太夫人命留此宅为公子府邸。房内金玉留下半数,其余撰册送入宫内。” 侍人一口气说完,示意身后的婢仆上前。 “他们奉命伺候公子享,将留在此处。” 甲长捧过竹简,确认过内容和印信,当即向甲士招手,指了指门前的石兽,沉声道:“碎后移走。” “诺。” 甲士身强体壮,膂力惊人。 两人各持一柄铜锤,挥动两下试过力道,齐齐发出暴喝,抡锤砸向石兽。 砰砰两声,石兽出现裂痕。紧接着又是数下,石兽从中龟裂,当场碎成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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