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他们宣布订婚的时候,引起很多反对。舒完全想不到,为什么他人生第一次做出一个关于自己的决定,却得不到什么支持。 那阵日子他不太愿意回想。好像全世界都和他作对似的。先是单位领导支支吾吾,然后朋友们轮番来劝说,那些饭桌上打个照面的人,突然都无比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甚至,连一向很纵容他的哥哥,都罕见地没好脸色。 那对舒来说非常致命。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说法,但哥是他唯一的亲人。可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了这个小问题,向来很好说话的老哥变得如此独断专制。 他们冷战了一段日子。闹得最僵的时候,他哥断了他的零用钱。 舒并不差钱,也很少花钱,于是他哥给他的月供存成了一个小金库。但是那件事让舒意识到了他哥真的很生气,同时也醒悟,他可能并无法真正决定自己人生走向。 于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平庸随和,毫无主见的弟弟忽然宣布要结婚,并且彻底离开了令万人艳羡的兄弟家,什么都没带走。 那个婚宴办得很简单。他们辛辛苦苦发了不少邀请函,好像没有几个朋友有时间去。结婚前一天彩排,他在冷清的门口,给哥哥打电话。 说起来走得这么仓促,也有赌气的成分。但在心底,他还是希望得到哥哥的祝福。 他也这么坦白说了。 然后他哥摔了他的电话。 从此他们就不再见面。那时起他再也弄不清他哥的想法。婚礼时,他哥派人送来一个公寓的房产证。 后来逢年过节,他还是会打电话回去,哪怕说不上几句。哥哥变得越来越忙,从不主动联络他,不过多少还能说几句。 再后来有了女儿。舒那天很高兴,喝了点酒,特意打电话回去。但是这次他话没说完,就又被挂断。每次挂断,他哥都会给他打一大笔钱。 舒再也不敢打电话,仿佛提到女儿,就是在开口要钱。 再后来,他换了手机号,也没有知会他哥。不过每年过节还是会给他哥发一条模板化的祝福短信。他哥是个大忙人、大贵人,这种普通的祝福肯定会淹没在无数问候中。 有没有回音都没关系。他习惯性地觉得,还是要这样才算新年。 * 干躺了一会儿,他起身烧水。没信号也有好处,不用担心会错过什么。 炉子骨碌碌呼啸起来,热水合着热气,将屋子吹出几分热闹。淡薄的水汽贴在窗上,远山都变得朦胧。 入冬以后天气冷冷暖暖,也不知道积雪什么时候能化开。 接着他听到一阵不小的震动,还以为是开水烧好,没有在意。玻璃窗全是水雾,也糊住了朝着监测站移动来的人影。 抱着水杯,舒觉得暖和了许多。听到动静也以为是出来打猎的动物。毕竟这深山老林,风雪断路,又是新年,不太会有人造访。他按时写了一条记录,就又窝回棉袄大衣里养神。 人大概越老越怕冷。这大冷天,他打定主意,绝不出门。 裹着被子迷迷瞪瞪,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他忽然听见有什么大力拍打着监测站的大门,隐约还有人在呼喊。 舒有些困惑,他记得交班的时候还没到。也许有人困在山里要求助。这种事倒是不少见。 人命关天,他只好又站起来,裹上大衣帽子和围巾,拖着伤腿去拿了一串钥匙,准备出去看看。 监测站没有拐杖,他捡了一根登山杖当扶手。打开门的瞬间,冷气几乎吹掉他的五官,呛得连连咳嗽。等他回过神来,看到一队装备精良的人马正喊着他的名字,跨过被强行破开的大门四处奔走。 ……看起来挺精神的啊,比他还精神。舒顿时有点懵,还有点尴尬。看来自己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不久的功夫,监测站的小平台停了两架直升机,其中一架还是医疗救援,十分大手笔。 舒心里有些感慨。这么好的天气和节日,竟然有人遇灾。不过前次暴雪的确危险,很多设备都受干扰失灵。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一定说得准。 可没想到,他正准备去问问情况,看看哪里需要帮忙补给,就被一伙人激动地团团围住,差点被按在担架上。 “不是,各位同志,是不是搞错了。”舒和这些人僵持着,每一句话都带出一串白雾。“我这里没有申请救援,别耽误了时间!” 接着慌张张来了一个技术人员,是单位的同事。拉着他上下左右地看,仿佛没见过他这个人似的;直到确认他没大碍才松了口气。 舒更加迷惑,就看见蓝天赶来第三辆飞机。这架飞机的航线和之前两个不同,是一架商务兼军用的私人直升机。三架飞机在这个偏僻的小监测站严阵以待,建站以来还没有这样的场面。 不过过去舒也是见过场面的,甚至还能叫出一些型号。 但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气旋静止,客舱门推开,从上中踏出一个黑色长风衣的人影。那是一道不论过的多久,都很熟悉的身影。 即使看出有了年纪,那人走出舱门的动作,腰背总是挺直的。不是说模特在镜头面前那种直挺,而是面对任何人都不需要欠身的一种挺拔。 雪粒吹拂,舒揉了揉眼睛。 * 几番对话,舒大概明白了原委。 为他传话的马虎同事只告诉了他的妻子儿女,就赶回老家过年。而在单位的记录里,只草草写着他“遇灾受伤”和“失去联络”。 原来一切只是个误会。 舒坐在室内,却觉得脑子像刚才在雪地里一样麻木。单位同事也用陌生眼光偷偷打量他。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误会会惊动了最不该被惊动的人,不远万里奔波赶来。 救援飞机的医护人员拉着他简单做了一番检查。 舒被一群人轮番询问检查,生怕他有事,又怕有病没查出来。最后终于被释放,走到门前,远远和那个人打了个照面。 细细的风雪零星从面前拂过。湛蓝的天,洁白静穆的山雪。不知道是不是绝境才显得偶尔如此美丽。 那人始终在舱门前,听医生低头汇报,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招招手,似乎准备直接离去。 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说就是最好的。但是一抬眼,看到那人眼底落着淡淡的青色。 他推开舱门,向对面说,“来都来了,还是坐坐吧。” 值班室很小。舒抡着登山杖走在前面引路。他还不能走快,低温让伤处隐隐作痛。但也不能太慢。 因为那个人的时间宝贵。 过去这么多年,他也成功地淹没在人群里。而他哥正相反,很多大事件背后都有他哥的手笔。大人物的名字永远不胫而走。不用费心就铺天盖地。那个人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宝贵。 不像守在隔绝之地里的他,哪一年哪一天,都没有什么分别。 他们之间没有对话,只有踩在雪地上细碎的声响。 舒推开门,小小的值班室被风环绕,只能容一个人转身,掉漆的办工桌上架着一个塑料文件夹,哗啦啦在风中翻动。他放下手杖,拉开第二把椅子。椅子还算干净,但是对那人而言太过寒酸。 “就不坐了。”那人也毫不掩饰,拉了拉领子,皱眉。“我还有事。” 大人物的行程当然紧凑,何况多了这么一个插曲。舒单手在扶着桌子,尽量稳住腿。他已经很习惯在他哥哥面前露怯。任何事情,只要久了就会麻木。 “稍等一下。马上就好。”他的语气还是很和气。说完他们都愣了一下。“马上。” 舒急忙转过身,因为走得快了而有些踉跄。但是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没有从背后响起。这让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赶时间,来不及脱下厚重又陈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大衣。这地方从没有访客,一切只剩下最基础的使用功能。 他刚出门的时候,电炉上刚好卧了两个蛋。关火以后焖着,现在火候刚好。拉开抽屉,里面是几个不锈钢的碗。说是碗或者盆都可以。在这种地方,一件东西往往要当好几个用途。 不锈钢碗底洗得很干净,但是招待肯定不行。他哥哥是万分金贵的人。舒来不及深思,从抽屉深处找出自己最好的一只水杯。那是一个敞口的骨瓷杯子,怕摔坏已经很久没用。然后他挑了形状好的一只蛋,小心铲进瓷杯里;另一个放进不锈钢盆,最后分别撒一把白糖。 他听到后面传来不耐烦的脚步声,立刻喊了一声好了,然后将筷子和骨瓷杯水铺蛋端过去。 * 忧忧看到弟弟无恙,原本并未打算逗留。 即使阔别十年,舒看起来仍然没什么变化。虽然明明他应该是变化最大的那一个。 在狭小的值班室,舒侧身端来一个杯子,里面的水铺蛋上下漾动,带着一丝香甜的水汽。 “哥,这是给你的。” 忧忧已经很久没有吃这样朴素的东西,毫不掩饰地皱了下眉。但他看了一眼杯子,只得坐下。 隔着淡白水雾,舒忽然想起,这个精致的杯子还是很久以前哥哥送给自己的。没想到他带着这么多年,久得都忘记了来源。 见哥哥坐下,他心里放松了一些。转过身去端自己的不锈钢小盆。 他哥在小桌对面咬了一口蛋黄,就看到他被钢丝球磨花的不锈钢盆,然后顿住了,仿佛看见桌上出现一只正在惨叫的驴。 “你……就用这个?”长发贵人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惯性。舒忽然意识到。即使他们已经分开,在哥哥的意识中,自己还应该是过去那样被照顾得面面俱到,生活无忧的富贵闲人。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后来想想也不需要解释。蛋吃过了,往后他哥并不需要知道这些。 “是啊。”舒咧嘴笑了笑。“其实,都是一样的。”他指着自己碗里的蛋说。“没有什么关系。” 很多年前,他们还在寄养家庭。新年来了客人,养父母就会做两个水铺蛋。他们嘴馋又好奇,就也各自得到一个蛋。舒每次都觉得,自己碗里的蛋要大一些。但他哥说,其实是一样的。 于是那成为了他们新年的一种庆祝习惯。 后来他哥越来越少在家,吃的东西也越来越高档;舒就学会了自己做这道小菜。等有了女儿,他也做给女儿和妻子吃。 他也学会了把更大更圆的那一个蛋,笑着给出去。 舒从不怨恨他哥。只不过人往往到了付出的时候,才容易体会到接受了什么。 “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舒觉得吃了蛋,氛围似乎好了一些,试着开口。 对方只是点点头,并不想多说的样子。 舒也没有再问。
79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