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暥道,“公子不必担忧,若有不清楚之处,可以问云越。” 曹满顿时又是一愕,花了好片刻才消化了这条信息。 宛陵云氏什么家族曹满当然知道,现在他那个呆若木瓜的儿子居然能和云越共事?这样的安排看似无意,暗地里却让他总觉得夹着那么一层他可以和云渊大名士相提并论的意思。 曹满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看着曹璋的抽屉下巴也觉得顺眼了许多。 他喜笑颜开:“五百匹上好的凉州马这个月就送来。”然后一摆手,“来啊,抬上我藏了十年的好酒。” 片刻后,五坛封得严严实实的酒就抬了上来。酒坛上扎着大红缎子。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不瞒将军说,这几坛好酒我是本来想夺了魁首,庆功宴喝的,这不,还是比不过魏将军啊!” “曹将军有黑骛崔平,明年必能夺魁。” 曹满豪爽大笑,“今天有幸和萧将军结盟,魁首又算什么,来啊,开封!” 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士上前,暴力拆封。 一听到上好酒,席间的将领都来了精神,眼睛都绿了。 豪饮在西北边境是风气。尤其是沙场进出的将领,没几个喝不了酒的。哪怕喝到烂醉,都得立地根个标杆似的,那才是条汉子! 一句话,在西北军中,喝不了酒简直就跟那方面不行一样,丢人!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这曹满该不会是想和自己干了这五坛酒吧? 曹满让人把酒杯换成了爵,一爵酒顶得上一海碗。然后他豪爽地一仰头倒进嘴里,一抹嘴,先干为敬。 帐下的将领见状都嗷嗷叫起来,随即看向萧暥。 箭在弦上,萧暥也不犹豫,一口干尽。 “痛快!”曹满击掌大笑。 萧暥暗暗抽了口气。 久闻凉州的酒烈,没想到那么烈。 醇香的酒液一入喉就化成一团火苗,顺着喉咙滚烫地烧到腹中,五脏六腑顿时都被点燃了。 曹满笑着招手道:“璋儿,去,还不给你主公斟酒。” 曹璋唯唯诺诺站起身,仍不敢和萧暥有视线接触,低着头专心倒酒,酒水一半洒在桌子上,一半洒在袖子上。 萧暥心道,这孩子,委实有点一言难尽啊。 他这边念头还没转过,就听一道极小的声音像一只蚊子嗡嗡在耳边绕过。 “主……主公……这,这酒烈……你……少喝……” 曹璋一紧张就结巴。瞄了一眼曹满,缩回自己位置上。 曹满见他停杯不饮,皮笑道:“将军既是盟友,酒都不陪老夫喝吗?” 萧暥还未及答话,旁边一个虬髯武将站起来道,“萧将军怕是不行吧!哈哈哈哈!” 座间顿时笑声嘘声响成一片。 曹满也跟着哈哈大笑。 萧暥倒是很淡定,不行?哪里不行?你敢不敢说清楚点? 看来这老曹还是不甘心,要在酒桌上压过他一头。看他的笑话,又或者想干脆灌醉他,看他出丑,果然扎手。 萧暥当然不能就这样吃了瘪,将来结盟后,这个梗都能说上好多年。‘不行’两个金光闪闪含义不明的大字,会一直挂在他脑门上。 他心念一转,忽然有个主意,“这干喝酒没什么意思,这样,我跟将军打个赌。” “喔?赌什么?” 萧暥微笑:“一坛酒,一百匹战马。” 曹满顿时像头被人卡住了脖子的肥鹅。 萧暥眯了眯眼,想让我陪酒,得给点好处吧? 这回不是我不行,是你不行了噢? 曹满略带尴尬,笑道,“萧将军可真是实利啊,不过,这一坛子酒下肚,我怕你站不起来。” 萧暥笑,“试试便知。” 其实萧暥以前的酒量不错,就算是喝白的,都面不改色。原主这个壳子就更不用说了,泰山压顶岿然不动,他赌这壳子酒量不会差。 顺便再敲诈曹满一笔。 凉州诸将大老粗居多,见他这狂话一撂下,纷纷上前挑战。萧暥来者不拒,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他的脸色像薄冰般透着寒意,眼梢飞红,微微一撩夭矫顿生,“曹将军,一百匹战马。” 曹满肉疼啊,“好好,老夫决不食言。” 萧暥面不改色看向第二坛,开封,喝完。 曹满坐不住了。 七百匹战马组建一支精锐的骑兵前锋部队都绰绰有余了! 他开始战略撤退,拢了拢大氅,“将军海量,老夫见识了。这个……夜深了,年老有点困倦……” 其实萧暥此时视物也已经影影重重,全靠着原主那壳子在强撑,于是顺水推舟,莞尔道,“七百匹马。” 曹满赶紧道,“不会少,不会少。”然后转头对曹璋道,“送萧将军回营。” 萧暥这才想起,自己身边的亲卫全派去保护嘉宁公主了。 他也不客气,信手搀着曹璋就站起来,吓得他浑身都僵硬成了一根木头。缩手又不是,也不敢碰他,只觉得萧暥的手心很烫。 所以……他是……喝醉了吧?可是脸上却丝毫看不出醉意,一双眼睛锐利非凡,让人不敢对视。 *** *** 夜已深沉,宴会渐渐散去,到处是烧尽的篝火。一小堆一小堆散落在广袤的原野上,就像招魂的灵塔。 曹璋跟在萧暥身后,看着那人的背影。喝了两坛烈酒,晃都没晃一下,身姿笔挺,料峭如青松孤竹。 夜风中,他的声音透着清冷寒意,吐字清晰,“曹璋,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随我拔营回京。” 曹璋规规矩矩应声道,“是。” 然后他想了想,方回过味来,萧暥这是不要他跟在身后。打发他走! 他赶紧识趣地行了个礼,转身往回走。 才走出几步,他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喘声。 那声音很轻,在四下寂静的原野上却很清晰,就像清冷的瓷器砸地破碎。 他忍不住回头,看到那清峻的身影扶着一处枯树的树干,略弯下腰。 曹璋顿时慌了,“主公,不舒服吗?” 他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关切盖过了对眼前这个人的恐惧,三步并两步小跑上去,想伸手就去搀扶。 可他的手还未及碰到萧暥,月光下,一双寒意逼人的眼睛让他顿时魂飞魄散,眼梢上挑清如利刃,眼尾微红,好像在霜刃上挂一抹残血,妖异地触目惊心。 他的脸色如玉脂般白得透明,映得眉眼极黑得不像凡人,雕琢般的五官透出阴森的俊美,又穿一身镶珠嵌宝的绛红锦袍,简直就像一个还阳的艳魂。 “走开!”萧暥低声喝道。 他其实一直强压着凶猛的酒劲,此时夜风一吹更是头痛欲裂,酒精搅动胸腹中血气翻滚,呛得他无法呼吸,意识也混沌起来。 他靠在树干上,一大口血和着酒水吐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也是真惨,病还没好,就为了钱和战马到处陪酒拉投资,喝到胃出血了吧? 他神智浑浑噩噩间,胡乱地抓住什么,好像是曹璋的手臂,又将他狠狠推开,温润的嗓音也变得低哑破碎,“离我远点!滚!” 月光被乌云遮挡,漆黑的原野上,夜风呜咽,近处的几个火堆挣扎了一下,熄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浑身发冷,眼前忽然无数的回忆片段如潮水涌来。 他闻到了酒香,遥远记忆里的酒香。还有点怀念。 一只粉嫩的小手正费劲地一点点挪动一口陶壶。但他太小了,脚下垫着一摞砖,连脚尖也踮了起来,才勉强够到放得高高的陶壶。 接着,好像是什么东西打开了。 他听到‘啊’的一声软糯的叹谓,像一只小猫在暖阳下舒服地翻身发出的娇声。 酒香不断钻进他鼻子里,他觉得嗓子有点干渴。 他的视线开始漂移,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发现这里是下厨,而这只偷食的小贼猫就是他自己! 居然还是在……偷料酒吃? 萧老大好歹你将来也是个枭雄,咱能讲究点吗? 其实他也挺讲究,那小家伙盘腿坐在灶台上,把酒坛子端怀里,又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小碟鱼酱,就着下酒。 原主果然好这口…… 这时厨房的门开了,走进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那孩子一看就是从小受过训练的,身姿秀挺,走路带风。 等等……这孩子好像是……魏西陵!? 灶台上偷酒的小贼猫顿时脸色一霎,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捂着肚子惆怅道,“西陵,我好像喝了毒/药。” 他抬起一张冰雕雪琢的小脸,下巴尖尖,靥上染着两朵红晕,大眼睛水汽氤氲,眼角天然上撩,说不出楚楚怜人。 魏西陵面不改色,拿下他手中的陶壶,“是酒。” “你不上课,还偷酒喝,我告诉先生去。” “西陵,我头好晕。”他说着小脑袋一耷,“我大概要死了。” 魏西陵一板一眼纠正:“你是喝醉了。” 然后搭起他的手,把他从灶台上抱了下来。 他自己不过九岁,抱着一个人有点费劲,但脚步毫不拖沓。 才走出门不远,魏西陵忽然觉得衣服上坠着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个圆滚滚的小粉团子。 “西陵哥哥,你今天不去上课了?”是族弟方澈。 “我送他回去休息,就去上课。” 方澈仰起天真烂漫的小脸:“西陵哥哥,这是你媳妇吗?好漂亮!” 魏西陵懵了:嗯? 随即反应过来,“不,他是父亲带回来的……” 魏西陵正试图一本正经纠正,忽然觉得胸前被轻轻挠了下,低头看去,大概是萧暥被他抱久了,怕他手酸把自己摔下去。一只手紧拽住他的衣襟,脑袋也蹭在他胸前,装醉装得投入,眯着眼睛,眼梢飞挑像只小狐狸。 “我也要,我也要!”小粉团子激动地扯着魏西陵的衣摆摇来摇去,“让舅舅也给我一个!” …… 萧暥心道,敢情你们家媳妇还是分配制? 魏西陵被拽地一脸黑线,憋出两个字,“别闹。” 再看怀里那始作俑者,眼梢斜飞,好像在偷笑。 接着画面忽然一转。漆黑的山道上,两匹马并驾疾驰。 山路急转间,魏西陵纵马超上,截住了那玄衣少年。 他一把拽住马缰,“阿暥,跟我回去!” 那玄衣少年仿佛整个人融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清亮:“天下大变在即,眼下就是机会。义父太保守了,江南虽好,但中原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魏西陵似很了解他,一针见血道,“你是搅动风云,唯恐天下不乱。” “西陵,和我一起北上,大事若成,我拥你为帝。” 魏西陵没料到一起长大的兄弟脑子里竟然有这样的念头,错愕了一下,断然道,“陛下尚在,你竟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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