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循路上已经听闻了经过,跑马靠近,又听人汇报,水底也已经全部搜过,没有任何暗流暗坑。 就像那道突然间撕裂天际的惊雷,大地也仿佛撕开了一个口子,裴酌掉了进去。 萧循站在岸上,甚至能看见这一片被搅浑的水底,一览无余。 那么浅,那么深。 他知道李二在做无用功。 李二浑身湿透地上岸,把头重重磕在地上。 萧循:“裴酌刚入水时,你还能看见衣服,但你一入水,就凭空消失了,是么?” 李二:“是,属下罪该万死。” 萧循闭了闭眼,就像凭空出现那样,来了,走了,不留下一丁点痕迹。 也好,走了总比真的无意落水好。 他宁愿裴酌是潇洒地回到白玉京。 裴先觉是落水而亡,他早应该让裴酌远离任何河道。 偏偏出了水疫。 挖参人会在人参上系一根红绳,免得人参跑了。月老会在有情人的手腕上绑上红线,促成姻缘。 他给裴酌绑的红绳,到底是徒劳。 裴酌在白玉京,还会戴他的红绳吗? 天公重抖擞,降下裴酌,而他没能保护好裴酌,仙人又将裴酌收回去了。 萧循问裴酌的学生:“把裴夫子今日在河边的一言一行,一字不漏报上来。” 三十来个学生,互相印证补充,把裴酌说过的话,复述了七七八八。 萧循抓住重点:“裴酌跟你们说,他将来会因事停课半年,要你们自主学习?” 学生们点头:“千真万确,裴夫子说这叫停课不停学。” 裴夫子虽然平日一副兢兢业业的样子,但骨子里的懒散,学生跟他处得久了,还是能感觉出一二。他们以为老师要休息或者游学,并没有追问原因。 萧循看着水面,看着岸边的鹅卵石,无法自欺欺人这是裴酌计划内的离开。 但是裴酌说的请假半年,究竟要做什么?为何没有跟他提过? 白玉京和玉京是两重世界,他一直知道裴酌来自白玉京。 白玉京太好,有裴酌努力教书追求的一切,而玉京……他看向一旁被雷劈焦的尸体,只有残害裴酌的恶徒。 ——一个在学堂霸凌弱小被裴酌拒收的世家子学生。 萧循掐着掌心,虎口流出血来,寒声道:“洛王氏一族流放三千——” 他顿了顿,想起裴酌的种种主张,还是在出口之前,忍了下去。 裴酌不会赞同他因为一个人犯罪祸及全族,尤其是这人已经被雷劈死了。 他道:“逐出玉京。” 李如意:“是。” 陛下很少迁怒,更少祸及全族,比起先帝经常把罪臣后代流放三千里,陛下登基以来几乎没有使过凌冽手段。 这回是怒极,然后却在最后收回成命。怒是裴酌,心软也是因为裴酌。 …… 一旁的工人窃窃私语,他们在岸上干活,将全程看了个分明。 “一下水就跟化在水里一样,裴夫子是水做的吧,水神?” “原来神仙真的个个好看,裴夫子真是神仙。” “不冒犯神仙,被天打雷劈,刚才我眼睛都睁不开,谁看清楚了?” “我看清楚了,裴夫子和那个下地狱的离得那么近,分毫不伤,后来为了救人才落到水里。” “裴夫子教我们做水泥,天庭都是用水泥做的吧?” 萧循听着耳边的议论,在水边站到了天黑。 李二跪在他身边。 李如意看见了陛下眼底的悲伤,不敢替李二求情,只是一道跪了下去。 陛下听闻裴酌出事时,直接调动了守卫皇宫的全部御林军,眼下这道桃李河,御林军列阵打捞,就是捞小鱼小虾都能捞光,遑论是那么大一个人。 裴酌回不来了。 李如意不知道他去哪,只从陛下身上感觉到了深秋般的的寂寥。 陛下还是太子时,母后薨世,那时也很伤心,但这次却是寂寥。 玉京的秋天,自桃李河始。于陛下而言,此是千秋第一秋。 湖上的船点了灯,雪粒夜晚视力不行,归拢在主子肩上,寂寞地咕咕叫了一声。 萧循动了动,哑着声道:“李二。” 李二:“罪人李二愿以死谢罪。” 萧循冷然:“死倒是轻松。裴酌不在,你暂代他的公立学堂的校长之位,勤恳督学,有教无类,尽他未尽的职责——” 萧循最后瞥了一眼黑黝黝的桃李河,声音散落在空旷的河面,“他想桃李满天下。” 说罢,萧循踏出一步,顿了顿,才从水泥堤坝上下来。 李如意赶忙把李二拎起来:“振作点,陛下没说死,只让你暂代,说明裴公子还能回来。” 李二看着李如意:“真的?” 李如意:“是你了解裴夫子,还是陛下了解?” 李二:“陛下了解。” 李如意:“明天记得去上课。” 李如意提振完李二的士气,连忙跟上陛下。 回程的时候不必像来时那样赶。 直到进了城门,萧循才说了一句话,“通知太傅。” 李如意喉头一塞,太傅那么大年纪了。 萧循沉默一会儿,道:“我亲自去请罪。” 李如意:“此事非陛下所愿,太傅定能谅解。” 策马驶过长街,萧循忽然刹住马蹄,目光转向公立学堂的匾额。 裴酌要停课半年,是早有计划。 他的宿舍里会有线索吗? 萧循下了马,径直翻墙而入,通往裴酌宿舍的青石路,萧循这几个月踩了百来次,有时候裴酌也不知道。 李如意见陛下闷头找什么,连忙掌灯。 萧循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裴酌这间屋子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准备的,找来找去都是他的。 可他还是翻了个底朝天。 萧循搬开床板,李如意掌灯靠近。 “离远点。”萧循喝止,怕火星掉在床板缝隙里的那张折起来的信纸上。 萧循小心翼翼取出,翻开。 “去白玉京,读博……” 裴酌一直心软,时不时把留信拿出来删删改改好,读博的时间从三五年,到三年,再到两年,不能再少了。 萧循目光在五年、三年、两年里滑过。 可以看出,裴酌对于离开这事早有准备,甚至怕自己匆忙,留了信件给他。 萧循的目光亮了又暗。 只是竟不肯给一个确切的时间,让他等三年、五年,还要让他继续办学,不能松懈。 萧循合上信件,深吸一口气,出门去了太傅府。 李如意不知道陛下与太傅说了什么,只知道到深夜,裴太傅才送陛下到门口。 裴清许道:“臣在这里等白玉京的裴酌回来,凑一对父子,我相信他会回来。” 萧循和裴清许对了信息,心底有底一些,盯着裴清许手里的信,道:“太傅能否能将信件还给学生?” 裴清许:“臣明日再看看。” 握着这信,仿佛就是攥着底气,萧循争不过太傅,只能作罢。 雷劈世家子的异像,许多人都曾看见,萧循安排人盯着市井流言,一通安排下来,竟不用睡觉就到了天明上朝。 一个侍卫抱着一箩筐的花生进来,“陛下,这是种植园呈上的花生,产量丰厚,见所未见,请陛下和裴公子过目。” 萧循想起,这是裴酌在街上偶遇农政司的贾敛,把花生卖给他种。 除了衣物外,他注意到裴酌的不同,便是因为他同贾大人有交集起。 实验田里被雪粒祸祸了几颗花生,裴酌还神气地提着笼子过来找他要个说法。 他走过去,捻起一颗,掰开来,两粒饱满的红皮花生落在掌心。 原来裴酌已经来了半年,足以一季花生收成。 萧循却觉得一眨眼就过了。 萧循确定这产量极高的花生也是白玉京里带来的,花生丰收是圆满,裴酌却消失了。 侍卫忐忑道:“贾大人说,这些花生要全部留种,一半送到岭南种第二季。” 贾大人在两个月前就提前去了岭南,把花生交给经验丰富的老农看管。 他跟裴酌谈话后,就像打了鸡血,跟陛下要了旨意,在岭南开辟试验田,不想在玉京待了,想去一年两季收成的地方,还要赶着下半年研究什么杂交水稻。 萧循:“送过去吧。” 他攥起手心,两颗花生正好磨在伤口上,磨出十指连心的疼。 “三年,超过三年,朕就把你的花生都煮了。” …… 裴酌打了个喷嚏,环顾四周,别说驿站了,他都不知道该往哪走。 他随便选了个方向,走出一段路,终于看见一片田野,还有扛着锄头开荒的人。 为首的人正指挥挖水渠…… 等等,裴酌眨了眨眼,这个人好像贾大人啊! 他跟见了亲人一样跑过去,笑眯眯地打招呼,“贾大人,别来无恙。” 贾敛看见裴酌,又惊又喜:“裴夫子不是在学堂教书?怎么、怎么——” 裴酌:“民以食为天,教书哪有种田重要,陛下派我来秘密协助你。” 贾敛震惊地说不出话,看看裴酌身后有没有其他人,他怀疑陛下也跟着来了。 半晌,他没见到第二个人。 “陛下竟舍得……” 这瘴气之地,玉京的官员一听都很不屑,觉得贾敛是昏了头。 贾敛一路艰辛苦熬过来,路上瘦了五斤,直到吃了两颗荔枝,才觉得宝地不俗。 他观察裴酌,却丝毫没有舟车劳顿之苦,面色红润,竟然比上次看见更好看了一些。 裴酌:“不舍也得舍了。” 贾敛:“那什么叫秘密协助?” 裴酌:“便是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尤其是贾大人写回京的信件,分毫不能提及我。实不相瞒,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因为办学,我在玉京得罪了一些权贵,有性命之危,陛下让我来避两年风头,等他料理完了再回去。” 贾敛知道裴酌办学不收权贵子弟的事得罪了许多人,居然陛下也护不住了。 他看裴酌就跟看自家小弟一样,外人觉得他聪明胡闹,他却觉得句句都是大道理:“下官定守口如瓶。” 裴酌:“你有没有给陛下上奏折?” 贾敛老实道:“若是种出了成果,才会上奏折。” 裴酌撺掇:“这就是贾大人的不妥了,你抵任之后,便应该上书向陛下详述风土人情,并呈上五年计划。” 贾敛苦了脸,他说白了就是个种田的,没文化,一写奏折就头痛。 “还请裴公子代劳一二。” 裴酌:“好说。” 裴酌跟贾敛进了田里的屋子,看着他弯腰从一口箱子里拿出封存的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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