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负手而立,冷然视之。出乎我意料的是,裴追的神情在瞬间的哀恸后便恢复了平静。 反而是他的双亲在看到他的瞬间,便泪流满面。 我知道,他们不放心这个还没成年的独子。 我虽不从商,却接触过许多所谓的巨鳄商贾,知道他们手有多黑心有多狠。 裴氏家大业大,多少人如豺狼逐腥——如果不是我收裴追为徒,他恐怕早已下去陪父母了。 而即使这样,裴追要上学、要与人交往。他有自己要走的路。我不可能永远护他,也没理由永远护他。 更何况,他那被我害死的父母,又怎么再敢信我?如今看到儿子认贼为师,又岂能不担忧? 恐怕裴父裴母魂魄在儿子身边不去,也有我一份功劳。 而裴追本人,一个曾经金环御翠的少年贵公子,如今寄人篱下,受宵小侮辱,朝不保夕,心中又怎能无怨无惧? 裴追,对已故父母的唯一也是最后一句话,你会想说什么呢? 我罕见地感到好奇。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求海星,打滚撒娇求!
第25章 世间万千别离,尽在这四字里了 面朝着父母亡魂,彼时尚且是少年的裴追缓步而前,神情平静的就如在自家花园偶遇家人,要闲聊三两句。 而他身后,长风平地而起,席卷着那些未烧尽的纸钱银元,混杂着遮天蔽日的灰色沙尘。 隔着这茫茫沙雾,跨越生前死后的鸿沟,裴追终于和他的父母对视了。 我猜他会说万千苦楚,千般无奈。 我猜他会抱怨我这半路师父。毕竟我昨晚没干人事,用冰阵困了他一夜。 我甚至猜他会问死后世界,让父母回答过的好不好——毕竟虽然亡灵不能回话,但是点头摇头是能看得到的。 然而,我都猜错了。 裴追竟然笑了。 这尚未成年的少年对自己横死的父母说道:“我一切安好,无病、无灾、无厄、无人欺,放心,勿念。”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让我想到了初春第一抹阳光照亮茫茫雪原,冰山峡谷里开出的花。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此咒为何名为“安魂” 那条被我当做“代价”的咒令,才是它真正的功效。 安魂。 安生者之心,平故者之魂。 那句能穿越生死的话……是来自生者的抚慰,也是忍凌迟之痛盘桓人间的亡者所能等来的唯一救赎。 ——很好,勿念。 世间万千别离,尽在这四字里了。 我生来亲缘寡淡,少年往事模糊,却也隐约记得生身父母惧我畏我,甚至曾害我。 虽有友伴,却终究君子之交,淡薄如水,去留聚散随心。 在此之前,我即使见到那么多生死别离,却始终如雾里看花,毫无实感。 看似嬉笑怒骂、纵情如常人,其实外热内冷,毫无情绪,也无感情,全凭理性驱动。 没想到……竟然是我收的这徒弟,这看上去冰冷凉薄的少年,给我上了“人生七苦、七情六欲”的第一课。 “沈无,你亲人都在身边吗?” 不知过了多久,尘烟散尽,裴追这样问我。 我毫不在意地笑道:“都在天边还差不多。我没有家人。即使曾经有过,我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 “十三岁之前的事情,我印象都很模糊。估计是操作错了什么法术,被反噬影响了吧。”我随口道。 裴追注视着我,他的目光让我莫名有些不太自在。 我微微偏头,说道:“无所谓了。我沈无这一生,不需要来处,也不需要归所。”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裴追的目光安静地落在一株桃枝上,忽然自语般说道。 “这是我第二次送走亲人。” 我抬头望向他。 裴追轻轻道:“上一位……是我奶奶。我少时性格孤僻执拗,与父母都不算亲近,和奶奶或许相处时间还更长一些。” “我小时候父母事业刚起步,便将我独自放在奶奶家教养……一直到上初中。老人家年纪大了,耳背,别人扯着嗓子说话都听不清楚,所以也不爱说话。退休前又是在部队里做文职的,因此看着不苟言笑还有些严厉。” 他轻轻道:“但是这么多年了,我始终还会想起来,她在我小时候会拖着阴雨天发疼的腿脚每天送我去上学,又会在放学接我的时候带一把糖。” 这是当年自相识后,裴追第一次对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回想起来,当时气氛对我们而言竟是难得的和谐,但我那会一点也没意识到,嘴上依然十分欠揍。 我笑道:“看不出来。你小时候倒还有点讨人喜欢,如果说现在是冰雕,那时便是块小冰糖了。” 夜晚静谧,晚风温柔,尘烟散去。我在廊前台阶下随地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裴追过来。 裴追居高临下地望了我一眼,就好像只高傲的小雪狼。 然后,他倒是也矜持地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不过洁癖的小少爷当然不舍得像我这么没形象。他随身竟还带着纸巾,擦净了地面才坐下。 我:“……” 我忍不住说:“你这强迫症不会也是部队出身的奶奶教的吧?比如每天起床后必须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之类的。“ 裴追沉默了一会。 虽然他一直始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我竟也无师自通了一种奇妙的感应——比如,我说完这句话后,他情绪淡下去许多。 “不是。”裴追摇头道:“她从不拘着我这些。而在和你住在一起前,我甚至没意识到我有洁癖倾向的强迫症。仔细回想,以前家里人其实应该也注意到了,只是刻意回避,没在我面前提。” 风将一片花瓣送到裴追的肩头,他随手拂开,淡淡道:“因为那是奶奶死后我养成的习惯。她后来得了很严重的免疫系统疾病,经手东西需要消毒几遍。她病的由来是我们家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我父母不会在我面前挑破。” 听到“不堪回首”四字,我这自作聪明的人渣条件反射地脱口问道:“是你奶奶会得病和你父母有什么关系吗?” 裴追抬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这时才意识到有些冒昧,这显然是别人的私密家事,更别说裴追当时年纪虽轻,界限感已经相当重。 说实在的,我怀疑他哪怕娶个媳妇都能跟人家相敬如冰,更别提我们这尴尬的关系了。 然而,裴追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我的肩头,伸手过来,掂起我肩上落的那片桃花瓣,握在掌心。 他语气平淡地说了下去。 “我小时候,父母生意越做越大,便也得罪了一些人。说起来,那段时间大环境也不好,许多富豪出事,而且许多死于莫名其妙的意外。” “暑假的时候,我被人绑架了。”裴追说着,又补充道:“但其实是’差点’。” “事情说起来很简单,甚至幸运到有些滑稽,”他淡淡道:“我那天在学跆拳道,绑匪就埋伏在上课那条街尽头的偏僻处。但最后不知怎么搞的,绑错人了,而且错了也就罢了,还绑了我老师——一个黑带八段的教练。” 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简直幸运到有些玄学了。 “其实这事有些古怪,虽然教练身材不高,和我当年相近,但无论如何,把一个成年男人和男孩弄混也不应该。最后,教练将劫匪打了一顿,送了警局。” 裴追轻轻一笑:“当时媒体报道称为奇迹,我现在还记得,最醒目的一条文案是这样的——” “奇迹般的幸运,简直像是死神在最后一刻,忽然放下镰刀,才能这样阴差阳错。”他重复当时媒体的文案。 我忽然觉得心中异样,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脑海中似乎有个画面一闪而过,那似乎是一张写有名字的碎纸。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忽然打断他。 裴追微微一顿:“那年我刚上小学……七岁吧。” 我长裴追五岁,那当时我就是十二岁……真巧啊,正好我十三岁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海星!这段我很喜欢,觉得“安魂”其实挺浪漫的
第26章 他希望我怎么弄干净呢? “沈无,怎么了?” 我抬头看到裴追皱眉望向我。 我按着眉心,那段记忆就好像一个被封在匣子里的怪物,越想头越痛,索性先不管了。 只是可能我刚才神情有点吓人,裴追情急之下将手搭在了我肩头,我只觉得那里莫名发麻。 “没事。你继续说。”我说道。 裴追停顿了一会,他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但事情并没这么结束。我父母本来就信些鬼神,便坚信我的脱险是有神佛保佑,当时那绑匪‘鬼遮眼’了。于是高调庆贺,便引来了嫉妒和报复。” “那天,父母办了宴会,庆祝我大难不死。而同时,奶奶独自被留在旧宅,饭菜里被下了东西,引发了全身的免疫系统崩溃。”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奶奶死后,我父母都尽量回避提起,我也住校了,避免回家。” 裴追淡淡道:“回想起来,真是讽刺……貓灵出事那段时间,是我和他们相处最多的时间了。” 原来,他的短短十几年岁月,已看尽了别离。 我觉得这少年没那么讨厌了……甚至,可能还多了更多些别的情绪。 ”以后不会在这样了。”不知怎的,我反常地说出了这句类似安慰的话:“不会再有人离开你。” 裴追忽然抬起眼睛,注视着我,目光近乎灼然。 我这才清醒,觉得自己着实不像话,人家已经父母双亡,的确没亲人可以离开了,我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却没想到,裴追竟看着我,点头道:“好,你记得这句话。” 我们又静静坐了一会,那时春秋之交,花瓣散落,不知不觉便在脚下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回想起来,那日粉色的花瓣映着裴追如冰似玉的面颊,罕见地有种……冷淡又温柔的感觉 “沈无,今天谢谢你。” 我恍然回神,才发现裴追竟低头致谢。 这连“师父”都不愿喊我一句的少年,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对我行礼。 “你父母之事,原本我便脱不开责任。”我笑了:“你反而谢我?” 裴追却神情平静:“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今日之事,你原本不必做。” 话虽如此,但我原本也只是为了清因果,并不真是出于为他考虑。因此侧身让了,未受此礼。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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