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八表同昏。映入眼帘的景象,简直让人难以相信。 那是一大片农田。 二人狐疑地走上前,查看其中作物。 一些黍米茂盛地生长着,和方才山林一样,此处察觉不到半分灵蕴。可植物又能茁壮生长。 更重要的是,看此处耕种痕迹,必然是人为造成。 或者说,起码是类“人”、有灵智,需要吃喝的活物。 又往前进了数百米,一座简陋的土屋出现在眼前。院中房中都没有人,但却有居住痕迹。竹竿上晾晒的衣物,倒是和歙南州的农人穿着有些相似,不过款式更简洁些。 师兄弟二人几乎都没如此靠近过这类场景,却表现出了相当的默契。一人将那些衣服比照着身材顺了过来,一人从井中打上水,好简要梳洗一番。 蔺含章换上农家衣服,手脚总有些不够长短。他露出的皮肤也白皙细腻,干脆还是套着里衣,粗衣裹穿在外面,虽说离庄稼汉还有些距离,但起码像是个富户家的子弟了。 拏离也是一样做法,将衣袍修修整整,头发重新梳过。只是一张脸洗得雪白,怎么看怎么违和,蔺含章看见他,才想到自己大概也差不多。便又在灶里弄了些煤灰,抹在二人脸上。 此地环山,大概是比较闭塞,突然来了两个外人难免引人瞩目。此举虽不全可靠,也起码是个缓兵之计。人群有排外的本能,他二人现在也只能耍些拳脚功夫,万一遇见了修士,最好还是别起冲突。 留了些零钱后,他们沿着大路,向城镇方向走去。 走了许久,路上也不见人烟,倒是身上真炁似有恢复。也是这时他们才察觉,并非此处没有灵气,而是他们一时无法感应灵气了。 ——也不知哪种境遇更为离奇。二人交流一通,许是刚从那可怖的雷劫中逃脱一回,竟也不那么焦灼。而是心平气和地分析起来: “师兄,歙南州的服饰都是左衽或对称斜交,此处的衣服却是右衽钮结。如此样式,倒和那云梦泽人物所穿款式一样。只不知道是农家不大讲究,还是确有渊源。”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拏离顺着他的思路一理,回道: “你最是心细如发,既然有此结论,必定不是空穴来风。” “这么说,此地生活的,也可能是一群不会炼炁之术的凡人?” 这个猜测看似合理,却又十分蹊跷。不管是云梦泽,还是玄明洞天,其中人不会炼炁,或许是因为地处闭塞。可这二处使用的文字,都是连蔺含章也难以读透的高级秘文。修心炼炁的方法向来是由秘文传播,没理由他们认识文字,却不理解其中意思。 毕竟,秘文就是为了传播术法而诞生的文字——起码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拏离在此时说。 蔺含章心里一惊,语气也有几分凝重: “师兄这是说得什么话……不修或许有不修的道理,却与我们是无关的。” “我只是好奇罢了。” 拏离反而一笑,拍了拍他手臂道: “我并非是说修行没有意义,可是,每个人都在修炼,修到最后,便成了争夺灵气、相互残杀; 我曾以为变得强大,就可以帮助所有人。可我拯救过,也杀害过。人人都想要力量,却往往也是拥有力量的人,再挑起新的争端。” 他顿了顿,收敛笑容,轻声道: “我心中只有那一个信念,可为何会这样呢。” 蔺含章一步跨到他身前,拉起他右手,严肃道: “师兄,你不要逞强,是不是方才受伤了?” 他检查那只手臂,外表却看不出伤处。也并非无力垂软,而是被主人乖顺地摊开,让他查看。 “若是有伤,我为何瞒你。是强行召了涤尘,有些收不住力道……怕伤着你了。” 得了这样的回答,蔺含章本想趁机说些肉麻话,却想起那洞天开启前的场景。他眉头紧了紧,却不知能讲些什么。 说让拏离别这么冲动?若非他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他现在哪还有命活。 到底是考虑少了,该千倍万倍地小心,才看不出那老魔身份。再不济顺着那些话本子的逻辑一顺,凡是叫得上名的人,不是这个大能转世,就是那个仙人遗后,怎就不多猜一猜呢。 拏离突然伸手,他便也下意识地一低。师兄摸着他发顶,温和道: “一生变故,你就要怪罪自个,这毛病还真是打小就有。命理之难料,岂是人为,你就是再有能耐,怎能把所有错处都揽了。” 蔺含章抓着他的手,虚虚握着,苦笑道: “我的毛病也是和师兄学的,见不得人受苦。师兄胸怀宽广,装得了天下。 ……我却是狭隘,只装得下师兄。” 这话从他口中流露出来,竟像是未经大脑一样,把他自己都一时骇住了。道义有言,看破不说破。可那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也已不可能收回。 此间寂静,只有不知名鸟类归巢的鸣叫。这大概不是好时机;蔺含章怔了怔,脑中闪过,却并非应对之法,而是往昔种种。多年来所思所想,都在此刻汇集。 完全诚实内观,他也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肝脑涂地;他不仅是心里想着拏离,才做这些事,也是因为拥护自身的信念 ——在与天命的纠缠磋磨中,他早已生出了乐趣。那是凌驾于财富、修为,甚至于性命的成就感——即他的存在。 就算这是话本又如何,三千世界、浩瀚宇宙,就算只是千言万语中的一处闲笔,他的每一步却都是为自己走的,选择的人……也是自己所爱的。 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他握住那只手,双眼一热: “我从小便是这样,因为我从小就爱师兄。阿贞心中没有大志向,只愿——长伴师兄左右。” 拏离的视线焦灼于他们紧握的那只手,又缓缓移到他面目上。他能看出蔺含章此刻的情绪激荡。其实他这个师弟一直没变,多年前就如此,到现在也如此。 “我明白。” 拏离缓慢说: “我又何尝不愿呢?若非喜爱,我怎会一直将你带在身边……或者说,你也陪伴我做了许多事。 自入道起,我从未奢求与谁为伴。雷台下强行结婴,也没想过能活着……而既然现状如此,或许本该是如此。” 他定定地看向对方,那双曜石般的瞳仁,映着远方西沉日落,如血般艳色: “情爱之事我不算通达,但只要你不背弃……我与你定不相负。”
第105章 请君入瓮 他怎会背弃,他可是发过毒誓——就算未曾有,若叫他背叛拏离,那也比被天雷劈死还难受。 蔺含章心念翻涌,与狂喜一同涌来的,却是淡淡一层恐惧。拏离面朝夕晖,长发被风吹起,在残阳中镀上一圈朦胧的金边。这场景美好得不似真实,在他们踏过的坎坷泥地上浮现,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即将要被收归天际。 这个想法让他产生了忧愁。万般挣扎过后,命运赠予了一份大礼,他却不知如何受用,而小心地捧着匣子不敢打开。就连拏离方才的话,也被他短时间内反复咀嚼了多遍,忍不住想到: 他师兄的确是不通情爱之人,怎就知这是真实的心意了。拏离对他是喜爱的,可他宗中那些师弟,不也颇得他的喜爱…… 见他呆愣着,拏离扬了扬眉,反而牵起他的手,坦然道: “难不成你是叶公好龙,只说着玩玩?小孩子好开玩笑就罢了,我这首座说的话,却不能不作数的。” “我怎会是胆小的叶公。” 手心传来了触感让蔺含章回了神,随即就是一阵心荡神驰: “阿贞只是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一时失了仪态。师兄金口玉言,说话当然算数……只是这不相负,是如何不相负?” 牵住了他的手,蔺含章才算落到实处,干脆莽了一把,趁机逼宫试试——若能哄得他合籍,不就板上钉钉了么。 ……若此事与他修行相悖,那就算没有名分,起码得他一个承诺。 拏离紧了紧他的手,却没有直接回答: “待回了峰中,我便上报宗门。你我晋了真人位分后,也不必再迁宫,依然住那赤阳洞一隅。或将洞府修葺一番,扩些场地,阿贞就搬来与我同住吧……” 他说来说去,都是些宗中事务,也不提合籍之事。蔺含章惴惴看去,正撞上拏离眼中狡黠: “你也是大人了,什么事都等着师兄安排,还不会自己争取么?” “师兄……!” 蔺含章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强抑着温婉一笑,故作拘谨道: “你以前从不戏弄我的。” “非也,只是你不曾察觉。” “是么?都怪阿贞太过愚笨……” 他挨挨蹭蹭地挤着拏离,又说: “我这榆木脑袋不会转,日后师兄有什么心事想法,都不能藏着,要同我明说才好。” “若是你这顶尖的阵法师都是朽木,世上便没有一个能用的脑袋了。” “在师兄面前,我只恨自己不能再蠢钝些,免得东想西想,让师兄看了笑话,要嫌我多事。” “我在你心中是那样的人吗?” 拏离一停,定定瞧着他猝然收敛的愁情。待蔺含章有些慌张神色,欲开口解释时,才轻笑道: “痴儿!我何时对你真置过气。既说长伴,难道你就要这么战战兢兢地伴着么。” “那——” 蔺含章心头一跳,眼睛一转,手指摩挲着他掌心纹路,意有所指道: “我做些什么,师兄也定不会怪罪了。” “自然。不过……” 拏离语气微变,笑容有些意蕴不明: “待来日……我搜罗些采战修补之术的书籍让你看看;省得你什么也不懂,就嚷嚷着做这做那。” 他说着,神情更是难以收敛,低笑道: “哪里要这么用力地……撞上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付仇人。就算我不疼,难道你也不疼么?” 这下蔺含章脸上红白交加,真不知作何表情。早知道拏离这人特殊,没想到他是特殊在方方面面。连采战双修之事,也能说得如此坦荡。 可转念一想,对他师兄而言,这事那事,说不准都只是换个法子修行罢了……倒显得他那点旖思遐想愈发不雅,只能暗暗咽了下去,低声说: “……师兄教训得是。” 拏离当他面薄,含笑拍了拍他手背,似乎还为自己的教导感到满意。 教吧,谁能教得过你。蔺含章心中腹诽,面上婉转一笑——改天就让他领教一把,什么是‘天老教轩皇’。 这条不知走了多久的路,也终于出现了第三个人。二人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敛起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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