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练截口打断,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明白你心中所想,可眼下不仅是少了峰主……藏剑上下,连一个金丹也没有,你要让这些弟子如何修行?” 怎么会没有金丹……他明白了。 那些执教长老,一个个躲着拏离视线,脸色比方才还要差。拏离也来不及失望,只定定看了翁衡一眼——他便是玄德真君的亲传弟子,此时没有人比他悲伤更甚。 眼神交汇间,不必言语,也能看出他心中之痛。 “就算去往他峰学习,你也仍是请庸道君的亲传弟子,无人会苛待你……只不过这首座职位,想来已有他人,却不好再分予你……” 宵练真君的话语,如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在游船是之上盘旋。拏离跪于船板上,身形如雕像般凝着。 忽得,一阵大风袭来。这风自东向西,逐渐形成旋涡之态,将众人衣袍裹得猎猎作响。空气中也传来细微“噼啪”声响,一团乌沉山倒的雷云,以极其可怖的速度凝结。 拏离蓦然起身,满头青丝被吹得狂乱。他面上不带一丝表情,双眼定定望着天空,眸色比雷云还要黑沉。 “弟子斗胆僭越……” 他一略低头,身形已处在万丈高空之上。那道静若无波的嗓音,却清晰传达到每个人耳中。 “……这就要进阶金丹了!”
第74章 雷劫 按说拏离是早该渡此劫,执教们明里暗里撺掇了数次,也只听他推脱,最后干脆天天往山下跑,躲避叨扰。 可眼下见这雷劫架势,众人又都在心里吃了一惊。修士渡劫,越是功德圆满,劫难就越少。传说一步登天,就是修士与道合真时,由天界仙人接引,毫发无损地步上云霄。 这拏离看着是积德行善的性子,怎所受劫难如此之大。那乌云沉沉迫下,其中电光轰鸣,威压阵阵,妖邪出世也不过如此! 几乎不留任何时间反应,一道粗壮的雷光就从头顶劈下。此时宵练早驭着游船闪避数十里,仍能看见那数亩大的雷云,还在向四周延展。 方圆境内,万兽奔逃,只怕被雷光误劈了下来。一个筑基弟子渡劫,居然让化神真君避退。他这一句“僭越”,也实在不虚。 再听那雷声,就连当年道君结婴之时,也没有这样大的声势。莫说几个低阶弟子被吓得软倒在地,就连金丹真人,心中也突突直跳,难以安宁。 拏离定定站在空中,身形丝毫不见动摇。他头顶正是由真火织就的火网,牢牢护住了法身。 他居然要硬挨这雷劫! 蔺含章一时也心乱起来,对那星河纱忽得失了自信——他为何不用法宝护体,难道是看不上他炼制的手法……可有也比没有强吧? 就算挡不住雷劫,起码能挡一挡涤尘。 他心念电转,识海呈千百倍地放开,无数思绪纷涌,险些乱了阵脚。神念中,却蓦得捕捉到一丝细微而冰冷的杀意。 蔺含章抬头望去,迎着雷光,宵练真君背向而立,一只隐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作。 化神真君的一举一动,几乎可以做到不为任何人所察。若非蔺含章此时神念全开,也险些错过他这细微变化。 又一声惊雷劈下,竟比方才还要张扬。在这令人心神俱颤的巨响中,蔺含章也顾不得后果,直扑到宵练真君面前: “真君,怎能容他如此放肆!” 此言既出,在场人无一不觉得他脑子坏了——被天雷吓傻了吧。且不说拏离对他是如何贴身爱护,就凭此情此景,难不成还要治他无礼之罪,将人从雷劫中打落下来? 就算要拍马屁,也得分分场合;这不仅是不能做,也是做不到的事啊。 宵练微微侧头,脸上神情冷峻无比,缓声道: “你这是何意?” ——无数双眼睛盯着,看你如何下手。蔺含章再仰脸,已是一派楚楚神色: “师兄此番强行渡劫,若是不成,不仅是他一人损失,也是宗门之憾;如此急功近利,实在不配做我等弟子榜样。” 未等真君如何说,翁衡便忍不住骂道: “蔺含章,你若想转投别峰,没有人会阻拦。可拏离师兄待你不薄,你在此落井下石,他该怎么想……雷劫这般凶险,他处境如何艰难,你难道没有心吗?” 知道凶险,还不去给他护法——蔺含章都快喊出声了——真是一船蠢货! 宵练在那船头立着是为了下黑手,这几个藏剑修士,也在这站桩似的杵着,难道心里祈祷几句,还能把天雷祷没吗。 好在施星脑子还算灵光,当即接道: “拏离师兄确有失礼之处,蔺师弟所说也有道理……只是当前情况紧急,还是等师兄结丹成功后,再请真君降罪。” 说罢,他也不等宵练回复,一跃便跳下游船,将囊中法宝倾倒而出,一件件往师兄头上倒去。 众人纷纷学样,连几位真人都投了法宝出来,或护法尽一份力。蔺含章倒不指望他们真能替拏离抵了雷劫,可至少是挡住了这老贼。 他暂松了口气,一道使人如坠冰窟般的声音,也在此时传入他识海: “你叫蔺含章是么……真是聪明。” 言语中富含道韵——应该说是魔韵!一语未尽,直叫人神魂涣散、灵智崩溃。只见那少年身形一僵,双目变得空洞茫然,面上表情也失了颜色。 宵练将他唤起,抬手轻抚前额,似乎是安慰这受到惊吓的弟子。他目光随着经脉游移,细细勘察之下,也看出了面前是副八灵根的身躯。 可惜了。俊美的真君略微垂眸,依然是神霄绛阙,气度清华。他轻声道: “事发突然,我不会怪罪。” 不过那也要他有命活。 说罢,真君拂袖转身,向后一步,身形便已融入虚空。同时游船迅速向后移动,竟是要抛下这几个弟子而去。 蔺含章抢先一步下了游船,余光瞥见梅丛凝扔出金伞。他抬手接过法宝,也不愿多说,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雷云中。 相比其余几人,梅丛凝这金丹修士,手头东西不止好上一点。蔺含章眼见那伞顶连接下两道雷劫,才想起这似乎是前世宋昭斐结丹时的关键道具。 ……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保住拏离的命才要紧。 直到第八道雷劫落下,再多法宝都已化作焦褐,拏离周身的护体罡气也被劈得消散。 那空中的人影不见闪躲,而是执剑而立。再细看,拏离居然是用手紧握着剑尖——雷光中,涤尘倒转刀刃,眼见就要刺入他身体。 他周身隐隐雷光,居然直接以肉身受了这一道天雷。 顿时,雷光暴涨到难以目视的地步。道道电光沿经脉游走,如刀割般不断灼烧着修士身体。 雷光暗去,一人一剑,都已经了万钧淬炼。拏离一时脱力,竟让涤尘向内进了半寸。 滴滴心血,蜿蜒刀身,又在雷击下化作一道血气。那红光纠缠着剑身,居然让这柄上古灵剑,猛烈地震颤起来。 星河纱不知何时被拏离握在了手中。他翻转手腕,将那条银甲紧紧缠绕在刀身上。本来用于抵挡天雷的法宝,此刻却成了涤尘的牢笼。 动作间,又是一道天雷劈下。灵剑到底是器具一件,哪能忍受这般天罚。刀身惊颤,哀嚎般发出尖锐嗡鸣。 拏离正面迎上这道清雷,周身电光闪烁,几乎被劈成了个电人。 流窜电光一边切割着他的肉身,一边又以五行之势,细细滋养着灵脉。其剧烈痛楚,让拏离也有一丝失神。 朦胧中,他似乎恍然看见清庸道君身影,在散发恶臭的肉摊旁驻足。 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 拏离猛然睁开双眼,面前是涤尘雪亮的刀锋。他胸口逸散出血气,又化作真火,沿着这把灵剑细细烧炼。 它杀不了他了,拏离心中闪过这念头。他周身猛然又凝出一股剑气,猩红血光一往无前,生生斩断了一道蓄势待发的雷劫。 拏离微微仰头,面对着上方汹涌旋涡,眼中是如渡虚空的黑沉。 他身上环绕的剑气已化作一团混沌,逐渐将还在挣扎的涤尘包裹得不分你我,隐隐有吞噬之意。望着天庭罚下的又一道雷光,厉声呵道: “再来!”
第75章 一个字 最后一团雷云散去时,旋涡中心也出现一道淡淡金光,遥遥从天空倾泻。 涤尘已经逃回了拏离体内。经过天雷锻造,他的肉身愈发坚韧完整,护体罡气也比筑基时要强健几分。 更为重要的,是丹田处静静悬着的一枚金丹。那丹型完美无缺,隐隐散发清光。方才被雷劫所伤的表皮,此刻也迅速开始复原。道道电光留下的雷纹,恢复成凝白如玉的肌肤。 他摊开手掌,掌心常年执剑的茧痕已不再。取而代之,是一只如婴孩般细嫩的素手。可这样一只手,却能轻易揽下利刃,而不受丝毫损伤。 “……恭喜师兄结丹。” 翁衡见状,心中激动不已。不用对方开口,他也知拏离这枚金丹有多难得。此刻他周身散发气场,无需刻意调动,也让人意识到修士之间的力量差距。 若说先前拏离只是一峰翘楚,弟子表率。现下,他便真能当起首座这一职能,有协管一峰的实力了。 拏离落回云幡之上。原本散乱的青丝无风而束,破碎法衣也换做了崭新的道袍。面对一众师弟,他面上也带着轻微喜色,却只一瞬就消逝了。 “玄德真君之死,于我有脱不开的罪责。即日起,我会向掌门自请,移居鹤归崖,为真君守灵。” “师兄不可!” 他话音未落,翁衡便道:“我才是真君亲传,应当由我来守……师兄刚晋了金丹,正是修行关键,怎能前去那灵气枯竭的地界白白耗着。” 拏离却只拂袖继续说:“……期间峰中事务,由施星和翁衡代为处理。” “师兄……” 翁衡还想挣扎,施星率先领命道:“施星定不负师兄嘱托。” 并非他愿让师兄去受苦,只是今日之事,众执教真人的态度也明了——在宵练真君面前,是丝毫选择也没有的。眼下弟子不必分派,那些长老也还要在这做事……拏离若不避上一避,恐怕又要有人借题发挥。 “哭丧个脸干什么。” 拏离拍了拍这二人肩膀,面上浮现极淡的笑意: “到了鹤归崖,我也依然是藏剑的首座;就算要争那个‘第一’,我也是不会输的。” 他从未正面回应过此事,这般自傲的说法,传出去也有些让人不齿。但拏离此时平缓的语气,却让人感到他是有十足把握。 莫说首座,此番做派,要说他是藏剑的底气也不为过了。 那几个剑修悲的悲、叹的叹,也终究因着他这番安抚,逐渐接受了事实。只要藏剑还在,清庸道君也还未飞升,他们这些弟子,便是有一片庇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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