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之间,什么轻言絮语都没了。殿前一片死寂,无人再敢出声,个个都面露震惊之色,心道:那是伏宵君?! 也不怪他们认不出来。江泫原本就很少出净玄峰,唯一能看见他的机会就是在拜宗式上。可拜宗式时六峰主都会穿统一的制服,腰间佩着峰主玉令,个个庄严肃穆、高不可攀,叫人不敢多看一眼,伏宵威名在外,寻常弟子更是不敢抬头。 他今天穿得太素,将拜宗式上周身环绕的冷肃与厉色化去五分,再加上白绫一束面容不清,又没带玉令,一认出正身,就将众人惊得魂飞魄散,个个都无比恭顺地起身行礼,齐声道:“见过伏宵君!” 却是什么都不敢多想了。 若说宿淮双他们还敢议论几分,面对江泫,他们可是一句都议论不出来了,更生不起哪怕一丝不该有的心思。全都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敬畏,说到底是大家心中都有一个共识:伏宵君岂是凡人能够肖想的?将那些情情爱爱的心思往他身上扯,都是一种亵渎。 江泫面不改色路过,面对弟子的示礼面色冷淡地颔首。宿淮双则是紧紧抿着唇角,神色冷刻得十分不近人情。直到两人的身影远去,才有弟子神色恍惚地道:“伏宵君的眼睛怎么了?” “不知道……” 方才议论过江泫的几位少女更是默不作声地收起东西,向自己峰上回去了。 总之,江泫一路顺遂地从苍梧山过了曲桥,一路到了落墟峰。早有弟子等候在桥边,一见江泫来,立刻上前行礼引路,江泫被宿淮双带着左拐右拐,过了两三个转角之后,终于到了议室之前。 一拉开门,江泫的脚步就微微一顿。 他察觉到里头似乎坐了不少人,然而就在他拉开门的时候,议室内也静了一静。江泫不觉有他,抬脚跨过门槛,彬彬有礼道:“末阳君。” 谁知回应他的不是末阳,而是站在不远处的天陵。他示意宿淮双先将江泫引来坐下,道:“来这里坐。”末阳却没有出声,不知在不在这里。 直到江泫坐下了,他的声音才在主位之上响起:“人都来了。庾成,你们谁先动的手?来解释解释原委。”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严苛,听着就让人心中打鼓。这次除了严苛之外,还多了几分十分明显的不悦,似乎对议室中几位弟子私自斗殴的事件十分瞧不上眼,正盘算着要从严处置。 如江泫所想,这间不大不小的议室之中,确实有许多人。首先就是坐在上位的三位峰主、与站在江泫身后的宿淮双,下头又乌泱泱跪着一大票人,有三位袖上落着斥金纹的,是末阳的弟子,一个乌序、一个傅景灏,还有守在门口的温璟。议室的窗户边挂着一只鸟笼,里头关着一只正在啄梳羽毛、通身洁白的云稚鸟。 从一进门,傅景灏脸上愕然的神色就没收下来过。他看了看江泫目上缠着的白绫,又对宿淮双挤眉弄眼了几下,无言中表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伏宵君这样了,本来没想闹这么大的……伏宵君怎么这样了?! 宿淮双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示意他稍安勿躁。傅景灏于是神情复杂地低下头去,转头见座上自己的师尊正冷冷地垂眼看着他,顿时一个激灵,不敢有其他动作了。 总而言之,打架的就是这么些人。乌序站在人群之中,从头到尾默不作声,只在江泫落座之后轻声叫了一句师尊,立刻换来几位落墟峰弟子隐含嫌恶的目光。 听见末阳的话,名叫庾成的弟子直起身体,道:“回师尊的话,今日下学,我和宁应、纪天在道上走,碰见了乌序。我们和他打过招呼,却见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里头装着一只开了灵智的灵兽!” 说到这里,他一脸大义凛然之相,义正言辞地抨击道:“灵兽既然已开灵智,就有了情绪和思想,高寻常飞禽一等。对于灵兽,绝不应当私自拘养,如此实在有悖德行!我等上前好声好气地劝解,谁知他并不领情,还纵灵兽将宁应打伤了。” 说着,他招了招手,侧边一位弟子上前来,脸上果然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若是再险一些,只怕脸谱都要被扯下一块来。到议室之前做了些简单的处理,现在已经止血了,脸上额外还有几块大大的淤青,像是遭受拳击所致。 “师尊,伏宵君,天陵君,请看!这就是那云稚鸟啄伤的!” 窗边的鸟笼上传来一阵振翅之声,议室内几声婉转的鸟鸣,嗓音细细、十分悦耳。然而,确如庾成所说,它开了灵智,于是这几声鸟鸣传到江泫耳朵里,就有了别的意思:“笨,笨!” 被一只鸟骂了,看来那是挺笨的。江泫心想。 然而听了它说话,江泫也知道这事可能不太好解决。在九州、尤其是上清宗这样的名门正派之中,是严厉禁止私自拘养灵兽的。在整个九州,唯一能不受指责拘养灵兽的,只有洛岭洛氏。然而这是因为人家家里祖传的就是驯兽术,与灵兽与其说是主宠,更不如说是亲近的伙伴。 若这只云稚鸟真的是乌序私自拘养的,末阳一定会重罚。果不其然,侧方传来末阳冷冷的重复:“私自拘养灵兽,还纵灵兽伤人?” 庾成道:“是!” 听了庾成铿锵有力的回答,傅景灏面上显现愤然之色。他其实也算不上多好,右脸肿了一大块,左眼青了一块,嘴角有一道小小的血痕,一张俊脸鼻青脸肿。他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靠乌序近了些,用手肘悄悄扒拉了他一下。然而乌序不为所动,垂着漂亮的眉眼,神色安静得有些落寂。 末阳又道:“此兽确有灵智。乌序,为何要拘养它?” 乌序被点了名,终于开口了,声音似拢在雾中一般轻柔飘渺,叫人琢磨不出情绪。“弟子并非有意拘养。”他道,“在今天之前,我并不知道它开了灵智。” 庾成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有没有灵智,你不是用眼睛看一眼就知道了吗?灵兽会不会伤人,不也是你一句话说了算吗?” 他的态度咄咄逼人,显然对同伴被伤一事相当愤怒。江泫坐在座上听,手下搭着扶手,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地叩响,引得天陵微微侧目。 末阳斥道:“庾成!” 那言辞激烈的弟子被他斥得一抖,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座上,末阳又问道:“你从何处捕到这只灵兽?” 乌序道:“并非捕来,而是从山下的小镇中买来的。” 末阳道:“你买云稚鸟做什么?” 原本回答买来养养也就罢了,毕竟宗内养猫猫狗狗蛇虫鼠鸟的弟子又不是没有。谁知乌序听到这个问题,抿了抿唇,又将头低了下去,不说话了。 末阳眉头一皱,正待追问,旁边的天陵却看见了在下头一脸愤慨之色的傅景灏,出声问道:“乌序纵灵兽伤人,落墟峰弟子被伤被伤。那傅景灏,你为什么在这里?” 末阳问话训话的时候,非常讨厌有人插话,因此傅景灏一直死憋着没有开口,憋得浑身难受。此时天陵一点他的名,他立刻站直了身体,不顾末阳黑如锅底的脸色,抱拳大声道:“师尊,他们打我!” 天陵默然片刻,道:“……为何打你?” 傅景灏道:“他们想打乌序,我去拉了一把。那个纪天,一拳就打到我脸上了!” 在场的第三位落墟峰弟子,正是同样鼻青脸肿的纪天。闻言,他勃然大怒:“你那叫拉吗?!要不是我出手得快,我鼻梁非得被你揍歪不可!而且,谁说我们要打乌序?我们是要抓那破鸟!” 傅景灏气势毫不落下风,扬声讥讽道:“你想抓鸟?谁信啊!你们偷偷堵乌序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他身边可没有鸟!再说你们抓鸟干嘛,莫不是想私下烤了吃吗?” 骤然被挑破之前的往事,纪天的脸色一青,气势不自觉弱了一些。一旁的庾成立刻道:“一派胡言!何时看见过我们堵乌序?!那畜生伤我朋友,为何抓不得?” 傅景灏道:“堵没堵你们自己清楚。那灵兽究竟是不是在乌序的指示下伤他的,你自己也清楚!” 被鸟抓破相的宁应抖抖索索道:“那我什么都没干啊,那鸟做什么抓我!流了好多血,费了师姐好几颗止血的丹药!” 傅景灏又道:“你是什么都没干,旁边就数你笑得最欢!既然都是灵兽了,谁知道那鸟是不是讨厌你这样的蠢货,觉得碍眼,扑出笼子里要抓你呢!” 议室中乌烟瘴气吵成一团,傅景灏以一敌三不露颓势,恨不得把这几个欺负乌序的狗贼骂个狗血淋头。然而吵了半天,也没能吵出来个前因后果。 眼见末阳额角青筋乱跳,天陵揉了揉额角,道:“傅景灏。你亲眼看见乌序纵灵兽伤人了吗?” 傅景灏的气势顿了一顿,道:“不曾看见!” 庾成道:“那你辩什么!还空口污蔑人!” 傅景灏道:“他干什么都不可能纵灵兽伤人。你们三番两次堵他,见他对你们黑过哪怕一次脸吗?” 庾成道:“怎么没黑脸?他常年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样子,同他说话只回一两个字,也不知道正眼瞧人,这上清宗的弟子,有谁他是瞧得上的?再者,他怎么不可能纵灵兽伤人?我之前也说了。他养的灵兽要不要伤人,全凭他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事!” 傅景灏简直要笑了:“他这么厉害,怎么你现在还能——” 天陵道:“傅景灏。” 座下少年被他一点,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的话要是当着末阳的面说出了口,会有多严重的后果。然而他心知这群人纠缠乌序已久,今日肯定就是想抢那只云稚鸟,激怒了灵兽,这才受了伤。然而后面他赶到,出手还击下了他们的面子,便随意扣个帽子想叫乌序遭殃罢了,说起话来都颠三倒四、强词夺理,实在好笑。 见傅景灏被天陵喊停,庾成以为他有意助自己,更是一挺胸膛,傲然道:“他当然不敢伤我,因为他是巫!” 此言一出,议室之内寂静如冰。 江泫的指尖原本闲闲地叩着扶手,此时也不叩了,指尖落上扶手面,最后一声响起,带上了不悦的意味。宿淮双站在他身后,极具压力的可怖视线落到了庾成身上。 天陵的视线冷漠,瞳中浸入三分暗沉之色,末阳靠在椅背上,原本有些愠怒的神情竟然收了回去。而座下跪得笔直的傅景灏听见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暴怒,死死地盯着庾成,冷声道:“好啊。我算是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堵着他找他麻烦了。不喜欢巫是吧?” 从这场闹剧开始,乌序就一直安安静静地跪在人堆里头,仿佛不论是谁扔了什么话、砸了什么骂语到他身上,他都不会生气。然而,听了傅景灏这句话,他低着头伸出手,悄悄地拽了一下少年的袖子。 傅景灏猛地将袖子抽回来,道:“阿序你别拽我!你看他们那个德行,有这样的同门真是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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