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道:“用人。” 濯神面上的笑容淡化了一些。她轻轻皱起眉头,道:“什么?” “用人。”江泫侧过头, 用古井无波的双瞳与她对视,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人与夔听的神魂相接、汲取神力,再用这些力量镇压它。” 好一会儿,濯神都没有说话。江泫没再在她脸上看见笑容, 这位神转过脸去, 沉默半晌,道:“人与神的元神相接,必死无疑。” 江泫道:“正因如此, 寻常修士不行。需得境界高深、心性坚韧者,方可胜任。” 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提起这件事, 两人之间原本和谐宁静的气氛有些滞涩。江泫是因想起了曾经背负过的使命,而濯神不知为何,竟也变得异常沉默,像是听见了她绝不愿听到的惨事,眸光闪动片刻,伸出手,轻轻搭上江泫的发顶。 她的衣袖之间,盈着清淡的楹花香。江泫数不清有多久没被人摸过头,一时僵在原地,听濯神问道:“我能感受到,你的修为不不低。你是否也是其中一员?” 神的手掌很柔软,语气也很温和。不知为何,江泫忽然想起了那位已在记忆中模糊了面孔、因见了自己一面被天道夺去生命的母亲。 他张了张口,道:“……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濯神凝视着他,道:“那么,你一定已经死过一次。” 其实不止一次。 江泫没有出声,默认了。紧接着。他感觉一股力量轻轻引着他,靠近了一个温柔广阔的怀抱里头。这个一触即逝的怀抱太空了,像是一团没有重量的楹花包裹着,江泫甚至没什么实感,就已经坐回了原位。 神的肌肤上重新覆上了楹花,余留一双柔美慈和的眼睛,深深地映着江泫的影子。 “你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她道,“既然如此,我愿意告诉你一些秘密。” 江泫原本松缓的神经立刻绷紧了。他微微坐直了身体,肃然道:“请您赐教。” 濯神道:“天空之后,藏有一个‘真相’。” 真相。 这是江泫第二次从神口中听到这个词了。上一次是巫神,这一次是濯神,他们都看到了天上的真相。并且,江泫隐约有一种预感——神守在神境的原因,或许也与那个真相有关。 “要想看见真相,需得借助神的视线。巫神有一只流落在外的眼睛,在他的人族妻子那里。不过我不知他妻子的姓名容貌,也无法得知现在这只眼睛究竟流落到了哪里。借助这只眼睛看到真相之后,不必让夔听知道。” 江泫错愕地抬起头。 不必让夔听知道?之前巫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濯神细细地关注他的神色,忽然弯唇一笑,道:“你是不是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别的神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泫总觉得这个笑容让他背后发冷。神有杀意,纵使这杀意不是对他,也足以让他心中惊骇。 他道:“巫神。” “哦……巫神。”濯神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眼,道:“巫神是个天真潇洒的家伙。若是他,他会让你将真相摆在夔听面前。” 江泫唇角紧抿,濯神所猜测的、巫神的说辞,果真一模一样。 濯神继续道:“夔听自愿陨落,会来神境,并不算死。若想让它彻底死去,则要借助别的力量。” 她的指尖,遥遥指向天幕。 江泫顺着她的视线向上望去,良久以后,缓缓颔首。濯神见他反应,目光之中透出赞许之意。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有好奇心不是坏事。”她柔声笑道。 “有。”江泫看了一眼翻涌的茫茫云海,面上似有踌躇之意。很快,他将目光收回来,搭在膝头的指尖不自觉扣紧了,道:“我有一个……重要之人。他的身体在神境里头,若我想要再进神境寻找他的身体,要如何才能进来?” 濯神撑着脸笑道:“凡人是进不来神境的。以后若有机缘,向我祈求,我会再带你进来。不过现在……不如先小睡片刻?灵识海的迷雾散去还需一段时日,这段日子,就在浮岛上玩,如何?” 背后的树干消失,江泫向后仰躺进一片柔软的楹花里头。睡意几乎立刻就弥漫上来,撑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他问道:“江氏的变故……是什么变故?” 濯神道:“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在江泫身侧数寸外躺下来,语气闲适,似乎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道:“只是有个孩子偷偷跑进浮岛,窃走了我仅存于世的一截神骨罢了。” * 玉城,风氏府邸。 此时正值午后,前往封印柊山神的族人归来了。风定早已得到消息,这次封印十分顺利,柊山神已被封入地下,如此世间又能平稳渡过数百年。 玉川没什么损伤,只毁了一座赤林城,现在要操心的是如何安顿这些民众、又要派哪些人去修复城池,动乱之后,必定会迎来一段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光。 只是现在,他必须坐在正堂之中,听回府的修士汇报封印事宜。 去的人不少,走时声势浩大,归来亦浩浩荡荡。然而这次回府的不止出外封印的修士,在队伍之中,风定遥遥地看见数位不速之客,目光落在其中两人身上时,当即心中一跳,捏紧了茶盏。 堂中的仆侍一见队伍之中的人,都神色大变,惶恐地垂下头去。 人群原是密的,在那两人身边却空出一个无人带。黑衣人负双剑而行,长发散落肩后,赤瞳微垂、步履冷漠,正是此前掐着风定脖子叫他开阵让城、随手打伤不少修士的煞神宿淮双。 他正侧首,微微俯身,珍之又重地握着另一人的手。这人风定更是眼熟,长得清心寡欲、天生目下无尘,不是那煞神的师尊、另一位煞神伏宵又是谁! 二人身后跟了不少修士,看家纹各门各派的都有。且神色都不大好看,上门怕是没有好意。 风氏这次确实做得不太厚道,遭受非议无可厚非。然而遍观来的氏族里头,隶属九门的寥寥无几,虽不可轻慢对待,但也无需花费太多心思。 风定的唇角微抽,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用杯盖撇去茶水上的浮叶轻抿一口,这才抬首笑道:“诸位到访府上,实在是有失远迎。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在下也好设宴款待一番。” 人群中一位年纪颇轻的修士摇了摇扇子走出来,虚情假意地合扇拱手,道:“风少主的生活果真自在惬意。” 风定面上笑容不变,道:“何出此言?” 那修士扬声道:“我等在外殊死拼杀,少主却坐在府中饮茶。如此,谈何称不上一句自在惬意?” 风定盯着那位修士,慢慢将茶盏放回桌上去。昨年老家主抱病,身体一直不见好。他自从魂魄归体之后,便一直操持家中事务,如今已将各家家主的样子学了大半,阴险与狡诈亦然。 宿淮双却没有要听他们废话的意思,拉着江泫的手,带着他旁若无人地走上台阶。 风齐就守在堂外,卑躬屈膝,头都要栽到地上去了。一黑一白两片衣角自他低矮的视野中飘过,头顶上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客房,带路。” 风齐嗫嚅道:“是,是……” 他弯着腰在前头领路,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廊下。风定看见宿淮双便不大舒服,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多言,僵着脸拧过头,感觉脖子上被他掐出来的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天知道一段时间不见,宿淮双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外形虚长几岁不说,性情更是大变,此前进了风氏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毫无预兆地上手,险些一把将他脖子拧断。 风氏还有不少修士也遭了他的罪,导致现在府邸上下听见他的名字就心惊肉跳。曾经的外姓子如今春风得意,他这个少主这些年走得倒是如履薄冰。 上要揣度老家主的心思、提防着他身边那个看起来温驯安静颇受宠爱的风遥,下要顾着骄横天真的妹妹,还要管着风氏的诸多事宜,过得实在很不好受。 然而纵使心中阴晴不定,脸上也不能显露半分。反而要将这些不速之客用妥帖的方式招呼好了,叫他们一个一个都说不出话来。 前厅吵吵嚷嚷,宿淮双带着江泫进了早已备好的客房。 这家里仍然腐气冲天,传了多代愈发朽臭。若非有事要办,他压根不想带着江泫回这里来。 进了门,江泫松开宿淮双的手,自己乖乖地往榻边走,撩开衣摆、体态端正地坐了下去。宿淮双看着他,嘴角牵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道:“不用坐得这么端正。累不累?身上的伤口疼不疼?” 江泫不说话。宿淮双也没指望能得到他的回应,哄着人在床榻上头盘腿坐好,从乾坤袋里头取出外敷的药。 江泫身上被花啃得坑坑洼洼的,生肌的灵药每日都要换。临出白玉京之前,药王谷的弟子仔仔细细教过他换药的手法,将白玉京交还给俞静风之后,他便带着江泫进了玉川。 换药是很正常的事,然而不知怎么,宿淮双迟迟伸不出手。过了好久,终于要将手伸出去了,又猛地从床沿站起来,走到门边将两扇门牢牢栓紧,这才又坐回来,指尖轻轻勾住江泫外袍的腰封,没怎么使力,衣带便开了。 江泫的衣物一贯柔软整洁,衣带一开便也散得差不多了。宿淮双的唇抿成一条巍然不动的线,没有看江泫的眼睛,伸手将他的外袍勾开缝隙,慢慢拉开。神情肃然无比,仿佛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令人望之立生敬仰之意。 期间,江泫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直盯着他的手。宿淮双慢腾腾的动作进行到一半,他忽然自己动手,三下五除二将外袍和中衣除了个干净,露出满身缠得密不透风的绷带。 此举出乎意料,宿淮双呆了一下,刚想抬头看他怎么了,右手就被抓着向前一拽,牢牢地贴上了面前的胸膛。 江泫的身体同他不一样,是暖的。这暖意似是一簇火苗,顺着掌心流窜,在他心中烧起一把猛火。几乎是瞬间,宿淮双就想将手缩回来,然而江泫攥得太紧,他只能徒劳地紧了紧手指。 见他如此反应,江泫察觉到或许是自己会错了意,垂下眼帘,慢慢地将宿淮双的手松开了,看起来颇有些垂头丧气。 宿淮双张了张口,道:“我不是……” 说到一半,他自己卡壳了。 不是什么?不是不想摸吗?其实他本来也没打算摸。也不能说没打算摸,只是他自己知道不能摸所以没摸,他没想到江泫竟然自己出手所以一时间……这都什么啊? 他知道自己耳尖红了,用一只手略略一掩,神情郑重地抬头道:“我……” 方才冒出半个音节,他的神情一滞。不知何时,失落的神情从江泫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细微的笑——他双瞳明亮,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想逗一逗、诡计又恰巧得逞,实在幼稚得没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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