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尘世,人皆有如百花一般,安平享乐,不欲见风雨之心;但同样,人亦有如寒梅一般,无惧风霜困境,始终迎难而上,最终绽光耀彩之心。” “所以,寒梅于百花,为独特异者,于人,却非独特异也。” “我儿能如此想,”陈怀安笑着摸了摸身前已满是苍白的长髯,眼中也满是慰籍欣悦之意,道:“为父便可放心了。” “这数年来……”陈怀安抬手拍了拍陈寻肩膀,声音也稍有低沉少许,再是道:“苦了你了。” “父亲,”陈寻微微低头,但很快,他又侧首将头微仰,脑中满是身形枯槁,且相较数年前,更有老苍不少的陈怀安。 仅是一瞬,他心中的酸涩、苦闷之情也再抑不住。 他红着眼,紧咬着唇,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满心的无助困苦和涌于眼前的泪,又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只能于唇齿间,发出道道嘶哑气音。 他留于陈家五年,也依靠画卷传承的续命法,吊了陈怀安五年的命。 但在这低灵之地,在没有更多灵物的帮持下,仅依靠炼神树种,陈寻也只能做到让陈怀安撑到如今。 原先陈寻以为自己能在这段时间内,找到助陈怀安修补经脉的办法,再不济也应能做到让对方复归凡俗,多活几年。 可是有深入研究陈怀安伤势后,陈寻却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先前所设想的最低一档的结果,是有多难实现。 且不说修补陈怀安的经脉,就连消磨一直在陈怀安体内乱窜的灵力,陈寻都做不到。 是以到后来,陈寻便不得已放弃了画道传承中,对于药经一道的修行,转而选择了不断作以画作,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能创造出一只具备强大修复力的画道真灵上。 但画道真灵本就难求,哪怕陈寻有着极高的画道天赋,也难能轻易创造出画道真灵。 所以五年来,他做了不知多少幅为世俗所赞叹惊艳的传世之作,可最终形成画道真灵的,仅有五个。 且这五个中,四个受他心切焦躁所影响,都是为攻击性真灵。 至于第五个,虽合了陈寻的意,是为治愈性真灵,但其治疗能力,却又不甚理想。 纵是陈寻合整个家族之力,以供其灵力,让它修补陈怀安伤势,可也仅是做到让陈怀安体内左冲右突的灵力,稍有平和些许。 也是如此,在越是临近陈怀安命元干涸之时,陈寻也越是疯魔。 他将自己锁于画楼之中,拼了命的作画。 他想要创出一只能救治陈怀安的真灵,再不济,能为陈怀安延长少许寿命,再给他一点时间也可以。 但…… 太难了…… 直到陈怀安亲自登上画楼,将陈寻从楼中带出后,陈寻都没有创出他所希冀的那只真灵。 所以陈寻不知该怎么面对陈怀安,更不知道该与对方说些什么,甚至刚才回应着陈怀安寒梅一事的话语,都不过是陈寻往昔与姜时堰相争斗时,所用之话术。 实际上,陈寻神志都还尚未清明。 他的脑中,还是想着提笔作画,还是想着当初告诉陈怀安,其伤势并非无解时,陈怀安和芸娘所露出的骤然明亮的双眸,和期盼的目光。 也是因此,陈寻甚至不敢将目光向陈怀安处稍稍移去些许。 因为他怕,怕看见陈怀安哪怕是一点点的身形衣角,因为这会让他忍不住陷入绝望和哀悸的痛苦当中。 为什么自己在入得此世时,没有多看几本医书,为什么没有多调查练气期所会出现的问题和补救之法,为什么自己能力如此弱小,又为什么这低灵之地,限制如此之大。 陈寻恨,且痛,但更多的则是无尽的悲与哀。 他无能也无力,他惶恐也害怕。 而陈怀安也不知是看出了陈寻的问题,还是如何。 在陈寻有得低声念有一句,就复又沉默半晌后。 陈怀安便是于眼眸低垂间,从身侧拿出一套已是落了灰的极显老旧,但又可见曾被其主人经常使用的作画工具摆放于桌上。 随后在陈寻忍不住微微侧目,看向陈怀安的动作时,陈怀安便再是朝陈寻笑了笑,道:“今日唤我儿出画楼,是为父想再告诉我儿一些为人处事之道理。” “但在方才言谈中,为父却是知我儿早已成长,有些我儿所知的道理,为父却是不知。” “所以我儿如今,”陈怀安将手上工具尽有摆好,而后再是语含感慨之意,道:“已不用为父举托,就可自由翱翔于天际。” “但,”陈怀安话语稍稍一顿,接着又朝陈寻招了招手,示意对方来到自己身边,道:“我儿既已出画楼,若是就单单与为父聊有一两句,然后就又回转画楼,却是难免会被外人言说,你我父子不合。” “所以,”陈怀安将陈寻拉至桌前,复以笑言道:“我儿不如就此儿时书桌,与这儿时笔墨,为阿父再画一幅寒梅傲雪图,如何?” 陈怀安说着,在有见陈寻嗫嚅着双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时,他又猛地一拍脑袋,语气再是带上些微不好意思,道:“可是我儿嫌弃这书桌低矮,和这墨宝老旧?” “若是如此,”陈怀安将头向后一仰,目光也在书房中不断游移起来,“阿父帮你看看这书房中……” 陈怀安话未说完,陈寻便咬着唇,再有压下心中已盈沸不已的繁杂心情,道:“孩儿作画何曾挑过场地、墨宝。” “就是画纸铺于山石之间,墨宝用以劣质香材,孩儿也可安心作画。” “更何况,此书桌、墨宝皆是为父亲往昔寻遍江左,以为孩儿找来的作画之物。” “其之珍贵,孩儿怎敢厌弃。” “所以,”陈寻抬手挽袖,而后提笔着墨,落笔作画,以言道:“父亲,且观孩儿画作。” “看看,”陈寻话语有得一顿,随后语气又微微扬起,似是想迎合陈怀安一直要冲散当下近乎凝固的哀伤氛围的举动一般,于话带骄矜傲意,复又道:“孩儿力压诸国画道之能,何在也。” 而对于陈寻这般举动,在有配合陈寻露有一笑后,陈怀安便是有抬手敲了敲一侧桌沿,道:“怎地岁数越大,越不知作画首重为何了?” 陈怀安从书房一侧拉过一把座椅,随后坐在可见窗外寒梅与落雪,和陈寻作画的方向,再又道:“作画……” “首重静心……”陈寻在陈怀安话未落全之前,也笑着应和了对方一句。 而后在陈怀安笑着摇头,看向陈寻间,陈寻也报以一笑。 如此过有数时,在窗外霜雪落尽,寒梅次第绽放间,于案几之上,在陈寻停笔落字后,一株于窗前寒梅一模一样的微型寒梅,也立于书桌之前。 傲骨寒梅,惟韧惟坚。 非是陈寻所期盼的可治愈陈怀安伤势和延长陈怀安寿命的真灵,但陈寻此次却未如以往那般心情阴郁闷烦。 惟因在此次唤以真灵间,不知是当下所处场地让陈寻生有感悟,还是他前夕疯狂作画,引来了画道质变。 总之在停笔真灵出后,陈寻便是抓住了如何唤出画中真灵的办法。 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保证…… 陈寻满带笑意地朝陈怀安望去,嘴中也朗声喊有一句“父亲。” 但在瞬息后,于他唇边笑意未曾彻底绽放之际,他面上神色,便是骤然凝固起来。 “我儿,往后定要欢喜快乐,定要平安顺遂,切勿,切勿……” “切勿什么?”陈寻双眸满是茫然,脑中也不断闪过陈怀安拉他走出画楼时的话,但在须臾一晃后,这话又转为了陈怀安倚于榻前,笑着对他说:“我相信寻儿。” 而后又是“寻儿不必为阿父之伤,多忧虑”;又或是那数十年前,在炽热阳光下,在那散发着浓浓生机的槐树之下,那句“父恐言多以使我儿嫌弃,故搁笔至此,望我儿平安顺遂,父怀安留,”的话;再或是,他初持笔时,陈怀安在他耳边,温声说的那句“作画,首重静心……” 陈寻眼中泪水忽得涌出,而后顺着面庞一点点滑落。 他颤抖着手,去触碰身前人的鼻息。 而后一瞬,他的身形便猛地一歪,只能勉强抓持着身侧书桌,以致不彻底跌落地上。 可就在陈寻,嘶哑着嗓音,想要说些什么时,一人就径直推开书房门扉,而后用夹带着急促喘息声的焦急话语道:“怀安、璟安,芸娘她……” “她……”焦急声音微微一顿。 而陈寻也在这话语中,将原先呆滞目光稍有变得清明些许。 随后在陈奉来还欲说些什么时,他便是抬眸朝陈奉来处看有一眼,接着在陈奉来微微怔愣出神间,他便是瞬间来到陈奉来身前,而后赤红双眼,嘶声以问道:“我阿娘,怎么了?” “璟,璟安?”陈奉来被陈寻当下模样和质问语气弄得再有一愣,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知道当下不是问询陈寻为何如此的时候。 所以在咽下喉中津液,以润泽唇齿后,陈奉来便是低垂着头,再是道:“芸娘,于房中留有一封书信后,便自断经脉,逝于房中。” “此……”陈奉来从袖中取出,方才从芸娘贴身侍女处得来的遗信交给陈寻,而后再是道:“为芸娘遗信。” “望怀安、璟安,”陈奉来胸膛因剧烈奔跑而快速起伏,在有深吸一口气后,他方再是将头低下少许,道:“节哀。” 而陈寻在接受陈奉来递来的书信后,精神也骤有恍惚起来。 直到过有良久,陈寻才似是找回自己声音一般,低声以问道:“我阿娘,尸//身,何在?” “在堂院内……”陈奉来仍低垂着头回道。 陈寻闻言,也再有沉默半晌后,才是于面上微微扯出一抹极为别扭的干涩微笑,强装镇定道:“麻烦奉来家老了……” “不过……”陈寻抓着身侧椅凳,在无意识将椅凳扣出一角裂痕后,他才再是轻声道:“可否给小侄一点时间,小侄,想一个人,静一静。” 陈奉来听得此话,也微微抬眸再度迎上陈寻满是血红的双眼。 随后在心神忽得一滞,似是想到什么一般,便是将已到唇边的,想要问询陈怀安如今何在的话语吞下。 而后仅是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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