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已在弦,焉能退? 他赤膊而立,第一鞭便是实打实的力道,倒刺扎进他的皮肉,带出一片殷红。他牙关紧扣,肌肉绷得无比坚实。 逗玩寻乐之地不知何时成了刑场,施刑的人恣意尽显,看刑的人形色无常。 柳权贞没酒喝了,才悠悠走出门来,左右见不着侍者,但见人群围聚在栏杆处对着楼下指指点点,或蹙眉,或捂眼,或鼓掌呼着厉害,或摇头叹着作孽。 他本不爱看热闹,只轻描淡写瞥了一眼,这一眼,却叫他再也移不开目光。 自己的徒儿被兔头麞脑的男人肆意挥鞭凌虐,血痕都快织成一件红衣。衣衫不整的小倌在一旁聒噪地哭哭凄凄,周遭人竟还闲得帮忙点数。 这叫什么事儿。 几乎是顷刻飞身至事端现场,广袖挥甩,围观看戏的顿时被驱散成伐断之木。 陈老爷本沉浸在挥鞭的快意中不得自拔,硬生生被这股平地而起的狂风吹得面目扭曲,不得不停下动作,扶住身侧桌椅。 “你你你,你是何人?”他手指长伸,摇摇晃晃指着青衣道人。 柳权贞瞪着他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自己的徒儿,自己都从未训打过,一个外人,倒是胡作非为了。 “你你你,你竟敢叫我东西!你同这毛头小子是一伙的吧,眼看着他受不住了,就下来救场?你以为你会些法术便了不起了,我女儿可是百花门的仙子呢。今日你二人不把这事了了,出去了别想安生。” 陈老爷子放狠话了,柳权贞闻他喋喋不休烦得很,隔空挥手扇了对方一嘴巴。转身换出治愈术,掌心显出温润之力贴向宵随意脊背。 宵随意始终站如松柏,绷着身子已经挨了二十来鞭。他本以为这鞭刑对他实在够不上什么伤害,未想除了皮肉之痛,连神识都有些飘忽。 仿佛有人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门里勾画的,是难以启齿的世界。
第四十七章 幻觉 柳权贞赤条条地立在薄雾里,润白的肌肤像密藏深山的羊脂玉。青丝落在他耳侧脸旁、肩窝胸前,柔和又勾人。 凤眼上挑,含情凝着他,双唇饱满得如同带着露珠的樱桃。 宵随意心猿意马,下腹的燥热像寒冰里忽然窜出了一团烈火。 “师尊……你,你为什么不好好穿衣裳?” 红唇轻启,白齿皓皓,舌尖挑逗般地滑过,“衣裳多累赘,你不想要为师吗?” 汗水如瀑,“师尊,你在胡言什么,我对你,怎会有那种不堪心思。” “可你分明有了欲念。” 宵随意低首下看,立起的某件事物让他惊慌失措,“不、不是的,师尊……” “什么不是,我也是男人,我最懂。” 柳权贞一步步踏来,宵随意一步步后退。 “不,你定不是师尊,师尊怎会是你这般模样?” “那为师该是什么模样?”柳权贞逾走逾近,薄雾已失却了遮蔽的作用,躯体一览无余。 宵随意闭上眼睛,“如梦令,又是你这荒谬东西在搞鬼?” 心头空落落的,无人应答。 “你想要看为师的什么样子呢?”声音已是近在咫尺。 “你看着我呀?睁开眼睛看看我。为什么对我视若无睹呢,难道我长得不美么?” 音色轻轻柔柔,宛若山溪流淌。 饶是再矜持克制的男人,怕是也要把持不住。 宵随意终是睁开了眼,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脱下自己的衣衫替师尊穿上?他敬慕这个人,崇拜这个人,他是他心中的神明,永远不可亵渎。 可他还未来得及做,便被突然转变的画面吓得瘫软在地。 “你不喜欢我方才的样子,那这样的呢,你满意吗?” 血肉模糊,寸寸皮肤如被刀刃一片片地切开了,森森白骨裸露,浑身被狰狞的殷红掩盖。这样的柳权贞,俨然就是前世刚从十戒塔出来时的模样。 “我这个样子,你喜欢吗?” 粗哑暗沉的嗓音重复着方才的话语。 宵随意瞪着惊恐的双眼,腹中的燥热早已荡然无存。他浑身都在颤抖,久违的无力与彷徨瞬间如惊涛骇浪席卷他全身。 不啊,不是的,他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师尊。 他想要的师尊不该是这般模样。他该是天空里翱翔的鹰,该是海里驰骋的鱼,该是无所拘束肆意奔腾的骏马。 他不该被折翅,不该被圈养,甚至不该被驾驭。 因为他是自己心中的神啊。 谁都无法替代。 “师尊……”眼泪夺眶而下,“你不要吓我了师尊。已经重新来过了,你再也不会被冤枉欺负了。这不是你,这怎么会是你……” 狠戾的巴掌将他打醒,宵随意前一刻还在为师尊不人不鬼的模样哭哭啼啼,下一刻,柳权贞已完好无损地立在他面前,气恼地瞪着他。 “到底在做些什么混账事?” 柳权贞捏着他的肩,又一把将他推开,撒气般地将缩伏于地的老男人踢了一脚。那人哎哟一声,早失了先前凌厉之气。 陈小公子裹着单衣,怯怯蜷于一角,见宵随意神识清醒了,急急来到他身侧将他扶住。 “小公子,您感觉如何?可有看到什么奇怪事物?” 宵随意定了定神,发觉周身伤痕都消失了,缓缓道:“没看到什么。” 他看着柳权贞,“师尊……你是何时……” “哼,片刻不见你,你倒是行起大善事了。” 看来师尊都知晓了。 “师尊,我看到他便想起自己过往,心下不忍才这么做的。师尊若不开心,我甘愿受罚,但是这人,我一定要救。” “天下可怜之人千千万,与你境遇相同之人亦不计其数。你都要救么,救得过来吗?” 宵随意难得固持己见,“若我遇到了,我便会救。” “你……”柳权贞气得无言。 缓了缓道:“为了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人,被虐打成这样,我当初救下你的命,是叫你这么挥霍的? 你的命是我的,由不得别人打。你要舍命救人,也得问问我。” 宵随意怔了怔,垂下眼来,犹豫了须臾,才低低道:“师尊,是我的错,我不该擅自做主。但是这次,希望师尊容忍我的任性。” 柳权贞撇了眼陈小公子,“你救了他,要如何处置?将他带在身边,还是带回玉琼山?他根骨一般,不是修仙的料,不管是跟着我们还是回玉琼山,都是个拖油瓶。” “我会给他找个好人家。” 陈小公子颤了颤,抓着宵随意手臂道:“不,小公子,奴家不要找什么好人家,您赎了奴家,奴家这辈子就跟定您了,不管刀山火海,奴家都无怨无悔跟着您,哪日不幸死了,也是奴家的命,不会怪谁。” 宵随意摇头,“我救了你,你便自由了,不必跟着我受苦受累。” 柳权贞听着不是滋味,“为师让你受苦受累了?” “不不,不是的,师尊。” “这老头子已经讨饶了,我只要跟玉棠打声招呼,这小倌儿留在青莲城不会有什么事,何须你多此一举替他找什么好人家。他有手有脚,哪里不能去?” “……”到头来,他又让师尊替他收拾烂摊子。 “赶紧换上衣服回去!”柳权贞起身甩袖,心情不愉,一面走,一面喃喃,“今日真不该来此,为自己找不自在。” 宵随意拉上陈小公子去了厢房,二人背对背换上衣裳。他本想领着这可怜少年离开此地,却见对方慢慢吞吞,显着愁绪,道:“你不开心?” 陈小公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开口道:“小公子,您的师尊看上去很不喜欢奴家,可奴家除了您,实在不信任任何人。您会不会为了您的师尊将奴家送人?” 宵随意替他捋好衣裳,安抚他,“你又不是货物,我怎会将你送人。快些拾掇好,我们出去再说。” 陈小公子终归心神不定,亦步亦趋跟在宵随意后头,埋头不去看任何人的表情,他只知道,他要离开这里了,与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将毫无瓜葛。 可他却不知该去何处,母亲溺死,父亲弃他而去,城民多数知道他的不堪过往,即便留在此地,亦不能保证活得安生。 他好想牵着面前之人的手,一直走一直走,走遍万水千山都不放手。 然而恩人的师尊,却是他与他之间的障碍。
第四十八章 陈落庭(一) 陈小公子名叫陈落庭。 自打他懂事起,他便知道,爹并不喜爱他。娘偶尔会管束他,但多半时候,是个疯癫的女人。 家里的下人也不待见他,出门的时候,邻里街坊都会对他指指点点。 他的爹爹是城里有名的香料商,但金钱并未让他们的生活多如意。 娘常年住在别院,爹爹不会与娘共眠,时不时会带个女人回来,没羞没臊地在花园里浓情,在厅堂里蜜意。娘亲若是发现了,会吼叫着上前阻止,然换来的,是爹爹的一顿谩骂与殴打。 若他也上去帮忙,那么接下来几日,也得在屋里养伤了。 “不知廉耻的贱货!”爹是这样骂娘亲的。 “狗杂种!”爹是这样骂他的。 “娘,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爹看我们像看仇人一样。”他总是这样问。 女人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什么打是亲骂是爱,什么男人三妻四妾都正常的,又或是什么爹爹做生意不容易,心头负重大了需要宣泄。 陈落庭觉得这些都是娘亲安慰他的诳语。他不是没见过别人的爹娘是如何相处的,也不是没见过别人家的孩子是如何依偎在父母怀里撒娇的。 教书先生说,虎毒不食子。可他每每对上爹的眼神,都觉得这个男人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他虽不愁吃穿,却拥有不了这世间最平凡的东西。 那年他九岁,看到娘亲和爹又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爹的书房被娘砸得不成样子。爹揪着娘亲的头发,连扇了她十来个巴掌,娘亲毫无还手之力。 “你这贱货,别给脸不要脸。要不是念着旧情,我早就将你关猪笼沉河塘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和大哥那点事,那杂种根本不是我的儿子,他长得像谁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戴绿帽子这么多年,外头人是怎么看我的,你知不知道我在生意场上多憋屈,这狗屁叨叨的事情经常被人翻出来嘲笑,你知道我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娘呵呵笑着冷冷道:“落庭怎么会是伯嗣的儿子,我大好青春嫁了你,为你十月怀胎,忍着剧痛生下了你的骨肉,你却疑神疑鬼,还这般对待我们,良心可安啊? 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不都是你自己说道出去的吗?你喝花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妓女耳边胡言乱语,到头来却怪到我头上。我真是瞎了眼,怎会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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