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动了?”有人在他身旁蹲了下来,“不是能跑吗?” “别跟他废话了,杀了算了。”另一人道。 “不行,我还偏就要看看他打算怎么跑。”说着,将阮洁从地上粗暴地拉了起来。 这动作牵到了阮洁的肋骨,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站定了,手中紧握着木棍,连手背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阮洁警惕地看着周围,被人从身后搡了一把。 “跑啊!” 阮洁骤然抬眸,趁着这个工夫高举起手中的木棍,狠狠向那人心口刺去。 “啊——!!” 血液喷了阮洁满脸,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肋骨的疼几乎去了他的半条命。 他只觉天旋地转,耳畔敌军的怒吼渐渐模糊,拳脚如同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很快却连疼都感受不到了。 他要被活活打死了。 却在这时,一个高大的男人拨开众人,朝他走了过来。 “将军。”敌军们见到来人,纷纷住了手,自动让开一条路。 “什么情况?”男人威严地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奄奄一息的阮洁身上。 “这人要跑,被我们逮回来了,正打算杀呢。”说话的士兵撸起袖子,说着便要提刀,还不忘又补上一脚,“他还杀了我们一个弟兄。” 阮洁闷哼一声,浑身都蜷了起来。 男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抬起他的脸。 那是一张满是脏污的脸,轮廓清秀,眉毛上凝结了土尘,唯独一双眼睛清澈如泉,其中暗含的恨意如同刺破深渊的刀,直直向男人袭来。 男人微怔,旋即笑了:“被这么打还没死,命真大。” 阮洁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男人稍微一闪便闪了过去。 “他家人呢?”男人道。 士兵答道:“一家七口,死了六个,就他一个活着了。” 男人笑意淡了,捏着他的脸左右两看,道:“带走吧。” 士兵一愣:“带走还得治,都成这样了,别吧?” “你识字吗?”男人冲阮洁道,“会的话,我不杀你。” 阮洁哪里识字,他家里世代为农,也就识得几个做买卖必要的字,除此之外一窍不通。 但他要活下去,他不能死,他还要给全家惨死的六条性命报仇。 “……我识字。”他吞下口中的血腥,低声说。 “什么?” “我……我识字。” “是吗?”男人玩味地看着他,“念句诗来听听,念不出来,一样要死。” 阮洁脑子不清醒,再兼之本来就没什么文学底蕴,此时只能硬着头皮想。 男人见他不说话,道:“念不出来?” 阮洁连忙道:“念得出来!” “行,你念。”男人竟出人意料得有耐心。 阮洁拼命回忆脑海中所存无几的汉字,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尔等,手持长矛……手持长矛笑嘻嘻,我等……笑对油盐乐悠悠……” 在场所有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手持长矛笑嘻嘻,笑对油盐乐悠悠?”士兵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什么鬼东西,狗屁不通!” 男人也跟着笑,他越笑,阮洁的心越往下沉一点。 终于,男人收回托着阮洁下巴的手,站起身来,豪放地一挥手,一锤定音。 因为这一句话,阮洁免于一死,被带入了敌军的军营,也得知了男人的身份,正是敌军的首领,蒋兆。 出乎他意料的是,蒋兆并没怎么为难他,他和其他被俘虏的人被关在了一起,因为他伤势最重,每天吃过晚饭会被单独带去大夫的帐中医治。 大夫的帐中有很多书,趁着大夫转身过去的时候,阮洁悄悄伸出手,偷了一本,揣在怀中。 他不认得很多字,但他可以问。他每晚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书中的知识,遇到看不懂的便问同榻的其他俘虏。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他读完了大夫所藏的所有书籍,其中包含医书,诗集,甚至还有不少兵法。 那些字像烙印一样刻在阮洁的脑海里,他只要读过一遍,便能在心中完整地默念出来。他就像一汪深潭,将所有汇聚而来的溪流尽数纳于心间。 他早就知道蒋兆发现他在偷书了,但蒋兆并未制止,他便也干脆装作不知道。 每天都有被拉出军帐充入军队的人,那些人大多战死沙场,尸骨无还。 一直与他同榻的乡友也被拉去充军了,走之前,还对阮洁说:“你好好活下去,如果你有朝一日能回家,请你帮忙给我爹娘起两座坟。” 阮洁没说话,看着乡友的背影,手无意识攒成了拳。 他如今伤病久久未愈,所以才逃过一次又一次的劫难,但迟早有轮到他的那一天。 前线又开战了,蒋兆带领着乡友这一群人,扬旗出征。 蒋兆这一走,带走了营中大半的将士。过了几日,阮洁趁着守备空虚,偷偷溜进了蒋兆的帐中。 这里的书更多,多得像是将全天下的书库都搬过来了一样,阮洁在门口发了一阵呆,随即蹑手蹑脚地溜进去,熟稔地解开外裳,抓起一本书就往怀里塞。 身后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阮洁大惊失色,正要躲起来,却被拽着胳膊转了个身。 来人是蒋兆,浑身的铠甲都被血液染红了,腹部有一处箭伤,伤口干涸的血和被刺破的布料黏在了一起,其状惨不忍睹。 蒋兆怎么会突然回来?! “你在干什么?”蒋兆声音很沉,呼吸也很急促,锋利的双眉深深皱起,微微垂下头,紧盯着阮洁。 阮洁下意识向后推了一步,却被蒋兆死死扼住手腕。 “我……”阮洁大脑转得飞快。 蒋兆看了阮洁一会,松开了手,走到一旁的榻上,旁若无人地摘下铠甲,褪去内衫,结实精壮的肌肉就这么暴露在初春尚冷的空气里。 碰到腹部的伤口时,他恍若不知道疼似的,一咬牙便将布料扯了下来。 阮洁看着他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深吸一口气,道:“你们这样打下去不行的。” 蒋兆有些意外,回身过来,“你说什么?” 话语间,蒋兆取了一块干净的布,按在了伤口上。 阮洁想了想,说:“这么多人战死,早晚有死完的那一天。” 蒋兆一笑:“初见你,你跟我说出笑嘻嘻乐悠悠那一番鬼扯的打油诗,现在就突然能看懂行兵了?” 阮洁一愣,这才知道蒋兆早就将自己看穿了。 那……又为什么没杀他呢? 蒋兆道:“你叫什么名字?” 阮洁下意识回答:“六儿。” “姓什么?” “姓……阮。” “阮六儿,”蒋兆将被血浸湿的布取下,随意向盆中一丢,肆意地坐了下来,膝盖分得很开,“你说说,我这样打,哪里不行?” 蒋兆在看阮洁,在这两道目光,阮洁只觉得自己无所遁藏。 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于是阮洁勇敢地迎了上去,道:“你们不是在打天下,分明是在屠天下。” 蒋兆问:“有何区别?”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踩在百姓的尸体上称帝,最后也会被百姓拉下神坛。” 蒋兆沉默了一会,道:“我们那个民族,讲求的就是一句斩草除根。” 阮洁想都没想便反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杀我?” 蒋兆道:“如果你想死,我可以满足你这个愿望。” “我不想死。”阮洁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也不想你死。” 他默默蹲下身去,将蒋兆扔在地上的布捡了起来,工整叠好。 如果有那一天,蒋兆会死,那么一定是由他亲手执刀,了结蒋兆的性命。 “你的家人因我而死,你却不想我死?”蒋兆不笑了,目光凛然,充满了怀疑。 蹲在地上阮洁抬起头,唇角抿出坚毅的弧线,一字一句地说:“我家人因你而死,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和我有一样的下场。我改变不了你的这支军队,但我兴许可以说服你,所以你绝不能死。” 你千万不能死,你要登上那方宝座,成为万人敬仰的新帝。 ——然后,再由我亲手杀了你。
第90章 番外一:长决歌(2) 时光荏苒,一转八年。 才刚刚经过一场血战,蒋兆带领军队暂时在城外休养生息。 静谧中,月光倾泻而下,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帐中穿行,停留在了主帐之外,正要挑帘进去,在听到里面谈话声的一瞬间又收回了手。 “此事不用再多说了。”蒋兆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另一个声音道:“兆哥,再想想吧,此时非同小可,一个朝政如何能容两个皇帝?” “我说过了,双圣临朝,这是我答应过他的。” “不是,也不能随便答应啊!” “说实话,这都是我欠他的,”蒋兆的声音消失了一会,“人家跟了咱们八年,功绩和忠心你不是看不到,如果没有他,我们现在估计还没打到皇城脚下。” 那声音急了:“就是因为看得到,所以——” “阮洁?” 听到这一声,阮洁才发现自己的身影被背后的火把投在了营帐上,于是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营帐里的另一个人是蒋兆最信任的部下,见了阮洁,面露讪然:“军师。” 阮洁颔首回礼,好若没听到方才的谈话一般,“你们聊什么呢?” 帐中点着几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蒋兆侧对入口而坐,背后的伤口露出来了一半。 “没聊什么,”他正在上药,姿势有些别扭,“这么晚了还不睡?” “那什么,”方才那人道,“我先走了?” 蒋兆嗯了一声,那人便起身告离。与阮洁擦肩而过时,阮洁下意识地回头,却见那人也回过头来,视线就这么相遇了。 那人好像有话要说,欲言又止。 他走了之后,阮洁才收回目光,驾轻就熟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药瓶,指尖挖出一块深绿色的膏体,敷在伤口上,慢慢晕开。 他动作很轻,蒋兆的眉头却微微一皱。 “疼吗?”阮洁在伤口上吹了吹,又问,“这样呢?” “不疼。”蒋兆侧头,从上而下看着阮洁光滑的额头,齐整的鬓角,伸出手,将一缕碎发拢在耳后。 “如今还有人能伤到你吗?”阮洁抬起眼,带了些笑,“将军武艺退步了。” 这些年来,阮洁长开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黑瘦的乡野小子,他的眼神平静而温和,浓密的乌发披在身后,浑身透着一股恬淡的从容。 蒋兆心念一动,回过身,将他圈在怀中,轻轻道:“明天是最后一战了。” 阮洁仰头看他,兀然道:“我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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