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如果我猜错了,夫人就眨眨眼。” 姜氏的眼睛合了起来—— 蒋行舟大松一口气,脱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然而那双眼就一直闭着,再也没有睁开。 蒋行舟突然说不出来任何话了。 从罗洪口中得知姜氏曾经饮下毒酒之后,蒋行舟便隐隐有了猜测,姜氏虽不至妾室,好歹也为稷王生儿育女,若是误饮毒酒,一定会在王府内进行救治,就算最后不治身亡了,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稷王发现了姜氏所为,赐下一杯毒酒,阮阳被彻头彻尾地蒙在鼓里,还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病死的,他父亲是因为太忙才不来看他的。 姜氏的所有反应都证明蒋行舟猜得没错,给阮阳下毒的人不是吕星,而是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将他生下来的亲娘。而且姜氏心怀必杀的决心,她一点后手都没有留过。 蒋行舟动了动嘴唇,好半天都没能组织一个完整的问句出来。他有很多想问的,但到了最后,只化成一句:“他当年……应该还很小吧?” 姜氏这才睁开泪眼,缓缓眨了八下。 八岁。 “才八岁……” 八岁的阮阳会是什么样子?亲眼看到装着母亲的棺材被抬出了王府,父亲日渐疏远自己,偌大的王府竟连他容身之所都没有。 姜氏闭了闭眼,似乎不忍再听,淌下的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地洇在枕巾上。 “夫人本该死于那杯毒酒的,”蒋行舟叹了口气,看向姜氏的眼神中则多带一分凉意,“这样,阮阳就不会亲眼见到自己的亲娘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费尽心思想要隐瞒的,也会随着夫人的棺材一起被埋进地底,永世不见天日。” 姜氏的眼睛里突然划过一丝哀求。 蒋行舟知道她在求什么,无非是求蒋行舟不要告诉阮阳真相,但事到如今,他只觉得讽刺。 “只要他问,我一定会说的。”蒋行舟道,“稷王瞒着他,你瞒着他,瞒了这么多年,他……该知道真相的。” 蒋行舟说完,姜氏惊恐地睁大眼睛,发出艰难的喉音,像即将断气的野兽面对步步逼近的天敌,明知无力回天,还是拼尽全力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但蒋行舟很快发现她并不是在看自己,这道的目光绕过了蒋行舟,直直看向了门口。 哐当一声,铜盆落地,里面的水哗啦啦洒了一地。 蒋行舟倏然回头,只见阮阳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蹲下身捡起盆,扭头就走。蒋行舟意识到他全听到了,连忙追了上去。 阮阳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然后推开大门走了出去,他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走到村口又走回来,回身时恰好和蒋行舟撞了个满怀。 “你都听到了?”蒋行舟问他。 阮阳没哭,相反,他整个人异常平静,静得像一潭死水,本就漆黑的瞳色此时看去更是深不可见底。 “她……都承认了吗?”阮阳问。 蒋行舟点了点头。 阮阳勉强提起嘴角笑了笑,“蒋行舟,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不好?” 蒋行舟皱起眉:“阮阳——” 阮阳伸出手止住他的后话,兀自走了两步,蓦然转身,抛出一问:“究竟什么才是真的?” 蒋行舟哑然失语。 阮阳看了看天上,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眼。 “我以为我娘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但给我下毒的人恰恰就是她。在她眼中我和我爹他们没什么两样,他们该死,我也该死,哪怕我是他的儿子,我也该死,就因为我爹是稷王。” “我怨恨我爹对我不甚惠确,他从来不主动来看我,但我知道他在默默关注我,刚开始我确实以为他忙,但怎么可能有人忙到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呢?” 阮阳自嘲一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娘是害他和他妻儿的凶手,我娘是凶手,那我又是什么呢?他还愿意养我育我就已然是深仁厚泽了,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这个消息,比阮阳亲眼见到母亲被做成人彘更要令他痛苦万倍。 他是真的很迷茫,这几日浑噩昏蒙皆是因为他娘,但此时他觉得他自己好像一个笑话。 他问蒋行舟:“我爹那么警觉,为什么不在我娘还没动手的时候就杀了我娘?” “因为……她不止是凶手,还是你的娘亲。”蒋行舟想了一会,如是说道。 “这是真相,还是你以为的真相?” 阮阳摇摇头,他已经什么都不信了,姜氏也好,稷王也好,前朝秘闻也好,帝党罪行也好,一切仿佛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天地间,什么都是假的。 蒋行舟目含担忧,双唇抿起。 阮阳就在他面前站着,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阮阳很远。 他不能回到过去改正那些上一辈人犯下的错误,也不能让阮阳忘掉所有的这一切,甚至连一句说得出口的安慰都没有。 阮阳并不怪他,只是笑了笑,带了几分凄凉:“蒋行舟,让我自己待一会。” 这句话几乎是哀求了。 蒋行舟没出声,阮阳转过身,却突然被蒋行舟从身后抱住。 “我们走吧,阮阳。” 阮阳没有回头:“走……哪里去?” “哪里都行,天地之大,我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要带我逃吗?” “嗯。”
第42章 榴花 风扬起了蒋行舟的衣袍,将阮阳遮得严严实实。 阮阳轻轻问:“怎么逃?” “隐姓埋名,就像我老师当年那样,我也可以当学堂老师,而你做什么都行,就什么都别管了,你不管,我也不管了。”蒋行舟抵着他的肩膀说。 “吕星的罪名还没洗清呢。” “嗯。” “苛政还没止呢。” “嗯。” “你要带我逃吗?” “……嗯。”如果阮阳愿意的话。 “蒋行舟,你是真的吗?” 阮阳沉默了一会,突然转过身来,很认真地看着蒋行舟,问道:“我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你告诉我,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蒋行舟不假思索:“自然是真的。” 阮阳看了他很久,好像在分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是假的也无所谓。”他突然道,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 蒋行舟并不喜欢阮阳的这个语气,他想要解释,但阮阳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我们回去吧。”又说,“我以后不会来这里了。” 蒋行舟张了张口,最后嗯了一声,手心一暖,竟是阮阳主动抓住了他的,再看向阮阳时,阮阳对他笑了笑:“你骑马来的吗?” 这样的阮阳很不对劲,蒋行舟满腹狐疑,一腔担忧无从问起。 回到城内之后,阮阳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阿南还要去找他教武功,吃了个闭门羹。 他回头无辜地看向蒋行舟,蒋行舟无心同阿南解释太多,他还有要去的地方——安府。 身为大理寺少卿,蒋行舟没有随意进出宗正寺的资格,但金吾卫不一样,他们是城中守卫,看守宗正寺的卫士一半都是金吾卫的人。 他对谢秉怀有忌惮,对罗洪有猜疑,但安庆和谢秉怀、罗洪都不太一样,光是看安夫人就知道了,安庆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可以让安庆点头,他就能带着阮阳去见见他的爹了。 蒋行舟自然没有自大到能以一己之力抚平阮阳所有的伤,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再急也没有用,父子之间的事终究还得交给父子自己解决,到那个时候,若是阮阳真的想走,他便陪他一起走,远离京城。 他断然不齿于当逃兵,他自知愧对吕星,却唯独不想让阮阳再受哪怕一点点伤。 蒋行舟去的时候,安庆并不在府中,安夫人很热情地招待了他,又是茶点又是水果,末了还抱歉地说:“看样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要不大人改日再来?” 蒋行舟笑笑:“无妨,若是不叨扰,蒋某在这里等着就行。” “是有什么急事吗?” “算是急事吧。” 安夫人便摆摆手:“不叨扰不叨扰,大人对我们安家有恩,我们自然记挂着大人的好,别说是坐会儿了,就是旁的,只要我和外子能做到的,一定鼎力相助。” 说着,她又张罗端来几盘酥果。 蒋行舟本要拒绝,却见那其中一盘外面裹了金色的糖衣,煞是好看,心念微动,道:“我能带一点这个回去吗?”说着,指了指那盘金丝酥果。 安夫人一愣,笑道:“行啊,都给大人装起来,这东西是鄙府厨子自己做的,外面买不到。” 谢过安夫人,一直等到日落,安庆才回府。 得知了蒋行舟的请求,安庆没有多问,只道:“每月初十至廿日,宗正寺值守的卫士会换成我之前的属下,我同他们说说,见了大人莫要阻拦。” “多谢安副将。” “无妨,但宗正寺内毕竟……大人应该有分寸。” 安庆没挑明说,但蒋行舟有恩于他,又多行善事,他自然愿意帮一手。 “我都知道,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有了蒋行舟这句话,安庆满口答应,临送走蒋行舟,又嘱咐道:“大人若要去的话,不要停留太久,毕竟里面还有羽林军的卫士,到时候说不清。” 蒋行舟点头谢过他,手提安夫人给的食盒,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安夫人装了多少吃食进去的。 路过糖人的摊子,他又买了一个吕洞宾,一并放进食盒里。 待他回了家,将食盒里的金丝茶糕和小糖人都拿出来放好,唤阮阳来吃,一连叫了三声都没人回应,蒋行舟推开卧房的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再往檐上看,阮阳平素最爱坐在檐上发呆,此时也没在。 蒋行舟有种预感,阮阳走了。 卧房里,床头摆着一把匕首和一把剑,剑旁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封信,蒋行舟一目十行,才知道自己的担心终于应验了——阮阳真的走了。 虽是知道之前的刺客是罗洪派来的,临走之前,怕蒋行舟再遇到什么不速之客,阮阳还把自己的匕首和剑都留了下来,又落笔一封,寥寥数语,没说自己什么时候回,只说谢谢蒋行舟。 蒋行舟心底一沉,无意识地将信揉成一团,直到攒成一个坚硬的纸球,才后知后觉地将信原样展开,夹在书里,放到书架上收好。 信被他揉得缺了个角,阮阳的落款也缺了半个阳字。 这一别就是一个月,处处鸣蝉响,是知五月中。 蒋宅门口的石榴树在小厮的精心呵护下终于重新焕发生机,随着天气渐热,居然冒出了一簇一簇的火红,蒋行舟回来时,恰巧见小厮拉着阿南站在树下,小厮道:“你瞧,这叫榴火照眼明,是不是比你们那西南郡的花花草草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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