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教导之下,这些人如何能明白技术的使用?好,哪怕他们懂了,也拥有一门技术,可锄头轮一万遍,锄的还是那块地,木匠搓十年木头,还是一位木匠。” “读书之意义重大,相信在场众学子,都知晓。” “谢学子,你所谓的所教给他们的技术,不过是改变当下一点困境而已。他们的子孙后代,仍然还是你口中不会读书之人。生生代代,轮回反复。谢学子,那你这个官员,当来的意义是什么?” “我……!”谢金玉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手心开始冒汗。 周自言还在说:“谢学子,多少人因为不懂文书,上当受骗,多少人因为不识字,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愚民难教,便不教,困境不解,便不解。” 周自言虽然不会武,可他最大的武器便是他的脑子和那张嘴。 若是看他瘦弱,便觉得他好欺负,那就大错特错。 “家国天下,便是由这样一个个,所谓的愚民组成的。父母官父母官,半个父母半个官。” “陛下宅心仁厚,深谋远虑,曾于几年前开设识字班。心在教导所有大庆子民,希望他们脱离不识字的境地。而钟知县治下区域,也多学子,足以证明钟知县的决心。光本镇,此次县试就有十几位学子通过!这些学子自学会第一个字时,便在彻底改变家中困境。” “谢学子,为何陛下与钟知县都在用心让所有人读上书,你身为未来的大庆父母官,却觉得不需要?” 周自言一番话刚刚说完,坐在宋卫风身边的叶朗立刻站起来,拍掌应和,“说的好!” 周夫子之心胸,果然难以企及! 叶朗这人,他熟啊! 周自言笑着作揖回应。 宋卫风侧头看向叶朗,拉了拉他的袖子,“叶朗……” 他与叶朗是好友,对叶朗家中情况知道一些。 他笃定,叶朗心中,定是因为谢金玉和周大哥的话起了涟漪,这才站起来。 只是坐在前排的山长和廖夫子都回头看他,叶朗……想好了么。 叶朗不为所动,拱手作揖,“诸位同窗,在下叶朗。说来惭愧,叶某家中便是这位谢学子所说的,吃不饱饭,读不起书的普通百姓。叶某长到十二岁时,还是大字不识一个。幸而家中幼弟年岁小,上了知县设下的识字班。幼弟一边在识字班中学,一边回家再教给我。耗费三年之久,叶某才将将背过了千字文等文章。” “识字后,叶某才有机会踏出村子,来到镇子上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活计,这才能结识许多读书识字之人,交上束脩,进入书院,并通过本次县试。” 叶朗说到后面,脑中浮现过往辛苦。 泪花翻涌,再开口已带上哭腔。 “叶某不敢想象,若是没有陛下与知县大人的善举,叶某此生怕是都会困在那座大山里,终生不得见外界繁华,也不会明悟世间诸多道理,浑浑噩噩,庸碌一生。” 叶朗说完这句话,竟当场撩袍跪下,对着钟知县磕了一个响头,“钟知县,叶某村子里还有许多像叶某这样的人家,只是他们尚未有机会离开,便只能托付叶某来为知县大人磕头。” 说完,又对着庆京省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感念陛下恩德,将来若有机会,叶某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周自言所在的方向,于叶朗来说,便是庆京省的方向。 叶朗对庆京省磕头,便是对着周自言磕头。 周自言长身玉立,不曾退开半步,抿唇受他这一拜。 廖为安和陆明学在心中惊叹,这叶朗竟然误打误撞拜对了。 这天下,除去周自言,再无第二个人能受得起他这一拜。 眼见叶朗实打实连磕两个响头,额头已见红肿,钟知县赶忙从位置上下来,将叶朗扶起来。 钟知县眼中带泪,用力拍打叶朗的肩膀,“好,好啊!” 凭靠幼弟帮扶,能走到县试这一步,其心坚韧! 钟知县复又迈过走道,紧紧拉住周自言的手,“……” 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这位周夫子说的对,说的好! 有了叶朗这一下,在周自言身后,如雨后春笋一般站起不少人,向钟知县与陛下表达感谢。 他们都坐在周自言这边,代表他们都未曾上过正经书院,皆是自学成才。 不错,他们基本都是农家出身,祖上三代都是贫农。 若不是有陛下开恩的识字班,加上钟知县的大力推举,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读书认字的机会。 拥有三个书院的马鸣沟尚且如此,其他小镇更是贫瘠。 连正儿八经的书院都没有一个,又有什么资格去谈科举? 若不是识字班给他们开了一个读书识字的口子,他们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坐在这里,和那些正经书院出来的学子们一块谈学问。 宋豆丁茫然的看着身后场景,看那些大哥哥眼圈泛红,手臂颤抖。 突然想到第一次见夫子时,夫子说过的话——‘有些人是只要给他们一个可以读书的口子,那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他身后这些哥哥,便是通过那道口子,才爬上去的吧。 周自言端手站在位置上,夜风卷袖,望向谢金玉。 今日可是庆功宴,谢金玉当面驳斥他周自言的答卷,便是与他意见相对,是为不服他这个案首。 虽然文无第一,可这种场合下,周自言不能退,必须胜。 一条长长走道,隔开周自言和谢金玉。 又像二人的学识、品性,将二人分割成完全不同的两方。 陆明学摇摇头,他作为本场官衔最高之人,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天不就是探讨么?探讨到这个程度也够了,勿伤和气。” 小眼神轻轻飘到周自言身上,心下感慨。 大人就是大人,不管在哪里,都是这样坚持真理,不退一步。 有陆明学打圆场,紧绷的气氛稍有松动。 周自言重新作揖道:“方才借着酒意说了许多,谢学子随便听听即可,承让。” 说罢,也不管谢金玉什么态度,径自坐下。 众人又重新拾起手中酒杯,彼此交谈,笑声不断。 只是那谈论中的眼神,总是不停地往周案首身上瞟。 谢金玉糊涂啊! 在场这么多学子,也不是各个都家境殷实。 谢金玉这样一番话,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起码周自言身后那些人,已经开始对谢金玉不喜。 而且这里人多嘴杂,等出了这个别院,不管哪个人,随便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往外一说,到时候,谢金玉的名声怕是要扫地了。 连带着,马鸣书院的名声也要被影响。 况且,周自言是知县大人点的案首,此时对周自言提出异议,不就是在打知县大人的脸吗? 也就是他们知县上了年纪,笑呵呵的。 若是换了别的臭脾气知县,此时说不定都已经黑脸了! 廖为安拉着谢金玉坐下,“可服气了?” 谢金玉默不作声,他被周自言连番考问,此时完全懵了,也已经没有任何脸面可言。 周自言所讲的内容,他能听懂,却不明白。 从未有人与他讲过这些事情,他只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从来如此,未有改变。 “你啊。学问尚可,做人却不行。”廖为安叹息,“也是,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那般,既教学问又教做人……” 举着酒杯,一时怅然。 随场侍候的丫鬟们点灯两回,这场宴会方才歇下。 周自言拉着宋豆丁,于门口等候宋卫风。 经此一役,学子们对这位案首的心胸学问已经有了一个基础的了解,但凡路过周自言身前,都拱手作揖,向其拜别。 周自言一边点头微笑,一边看向内场。 宋卫风正站在那儿。 这次县试,宋卫风是马鸣书院唯一考过的哥儿,被书院山长留下。 或许是第一次与山长这么近距离接触,宋卫风背手身后,悄悄拧着那身丁香色盘领宽袖长袍,硬是拧出褶来。 一条长长的酱紫大带在腰上缠了两圈,再用青玉带钩束住。 夜风徐徐,灯火辉映,煞是好看。 周自言觉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看久了,竟然神思飞走,脑中只剩下那一抹丁香色身影。 宋豆丁发现自家夫子又在发呆,忍不住翻白眼,“夫子,你明明就对我哥有意思,你干嘛要拒绝兰姨。” 他还记着周自言那句‘没有婚嫁之意’呢。 “我还没计较你的偷听行为,你反倒来问我了?”周自言收回视线,轻轻揪住宋豆丁的耳朵,“以后不许再偷听,知道吗?” “噢。”宋豆丁眨眨眼,显然是没听进去。 不过他现在有分寸多了,该听的听,不该听的就绝不会听。 叶朗也还未离开,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凑在宋豆丁跟前,“宋小学子。” “叶哥哥!”宋豆丁乖乖叫人。 “还叫叶哥哥呢?你我现在同为学子,叫我叶学子也不是不行。”叶朗摸摸宋豆丁的脑门,说实话,他有点不敢被宋豆丁叫哥哥,他虽然年纪大,在学问上说不定还不如眼前这个小孩子。 宋豆丁想起自己现在的学子身份,‘嘿嘿’直笑。 过了一会,宋卫风终于缓步过来。 “山长多喝了几杯,竟然说了这么多。”宋卫风松了口气,牵起宋豆丁的小手,“周大哥,咱们走吧。” 周自言点点头,“走,回家!” “等一等!” 还未等周自言转身,就见一名小厮快步追来,“周、周秀才……等一等,等一等,知县大人请您留步。” “知县大人?”周自言指指自己。 “对、对!”小厮喘匀了气,“还有,还有陆大人,和廖夫子……都、都在呢。” 周自言:“……” 三个人里,有两个都是老相识,这是要做什么! “周大哥,既然是知县大人,你快去吧。”宋卫风抱起宋豆丁,“豆丁我自个儿带回去就行。” “这……”周自言不太愿意。 现下已经夜深,一个哥儿带着一个小娃娃,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就算路上有巡街的捕快,那也不能一直跟着宋卫风。 周自言想当然担心宋卫风和宋豆丁的安危。 却忘记了宋卫风会武,等闲之辈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叶朗站起来道:“我家在石榴巷,与春六巷不远,咱们一起回去吧。” “你今天可是出够风头了。”宋卫风踢了叶朗一脚,居然能在庆功宴上对着知县大人磕头谢恩,叶朗当真是本县第一人。 叶朗想想自己刚才的举动,也有些后怕,“情之所至,情之所至!幸好知县大人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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