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时?,巷子里分外安静,家家户户门扉深掩,庭前投下静默的树荫,时?间从此经过,也?像凝滞了?一般。 蓦地,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此处的静寂。 许灵之在前头带路,云不意飞在他和后一个人中间,好奇地打量四周。 冷天道?走在离云不意不远的地方,玉蘅落亦步亦趋跟着两人。 不过片刻功夫,这?条窄巷便行至尽头,虚掩的门庭探出几根枯瘦的枝条,老叶将落未落,冷不丁被许灵之推门时?带起的风撞进院内,滚落在树根底下。 “叮铃铃……” 云不意听见细碎的铃响,忽然加速从许灵之身侧绕过,抬眼就见前方有一座白墙黑瓦的房屋,檐角低矮,缀着两串竹子制成的风铃。 屋里人听见响动后走了?出来,一身黛色衣衫,手持鸡毛掸,他们进来之前应该是在扫尘,袖子挽到手肘处,面上?、手掌都沾着灰。 那是个相貌平平的少年,眼眸清亮,看见院中站了?几个人与非人也?不讶异,叉着腰对许灵之说:“先生有事出去了?,晚上?才回。若是不着急的话,让几位客人在院子里稍等,我?打扫完书房便出来招待。” “你忙你的,客人我?招待就行。。”许灵之摆手,也?像早有预料似的反应平淡。 少年的目光在云不意几个身上?转了?一圈,微笑着行礼,然后转身回书房继续忙活。 许灵之则引着他们到院子一侧的老槐树下,坐到石桌旁,亲自端茶递果。 到目前为止,这?条小巷、这?间院子都没有给云不意特别的感觉,甚至不觉得危险,就像只是进了?寻常人家。 他对屋里那个少年倒是有点兴趣,落在茶杯旁将一片叶子浸进去,边嗦茶边问:“刚才那小孩儿?是谁?这?家的随从?” 许灵之道?:“不,他是梦先生,也?就是这?家主人的弟子,叫平安。别笑,这?名字虽然俗了?点,却饱含起名者的心意,他很珍视的。” 云不意是笑了?,却不是嘲笑:“我?知道?,我?也?没感觉这?名字俗气?,就是感觉……亲切。” 他上?辈子的小名也?叫平安,因为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又患上?不治之症,三灾八难从未消停,所?以家里人和朋友从来不喊他的大名,都唤他平安。 可惜他名带平安,却不得善终。 冷天道?捂着杯子的手一顿,隐约察觉云不意心绪不稳,便悄然垂眸望他,果然见他气?场低落,变小后身上?自带的光芒也?黯淡许多。 是“平安”这?个名字,触动他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了?? 冷天道?不问,只伸手过去,用指腹敲了?敲他,旋即转移话题:“梦先生便是你的消息来源?” “他是宁州的万事通。”许灵之剥开香蕉皮咬了?一口,“他不是人族,寿数漫长,在宁州生活了?很多年,几乎走遍宁州各个角落。您要打听别的事情,梦先生帮不上?忙,可若是询问宁州的山水地貌、风物人情,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原来如此。”玉蘅落甩了?甩尾巴,“既这?样?,我?就便在此等他回来,希望结果不会让我?们失望。” 许灵之点点头,想了?想,笑眯眯地掏出那三块前朝末帝陵寝的入墓资格木牌。 “三位,这?个你们已经买下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冷玉蘅落:“……” 云不意叹着气?卷走木牌,拍拍冷天道?,冷天道?心领神会地拿出了?秦方的钱袋。 …… 转眼黄昏已至。 名唤平安的少年终于整理好书房,蹲在井边洗手。远处雁雀归巢,夕阳拉长了?推门而?入之人的影子。 云不意睡了?一觉起来,正听冷天道?和许灵之聊前朝末年的旧事,忽然心有所?感望向门边,就见一名蓝衫男子手持竹杖进门,随手摘下斗笠,迎上?他的目光。 晚霞在他身后逶迤成一线,他有一张俊逸出尘得全然看不出年纪的脸,一双宁静淡漠的眼瞳,以及一身寥落风尘。 他站在昏黄的余晖里,如同从岁月尽头走来,轻轻一个眼神,也?带着无形又沉重的份量。 “梦先生!”许灵之从椅子上?跳起来,恭谨地低头垂手,“先生,他们是想向您买消息的客人。” 男人的眼神从云不意身上?移开,他莫名如释重负,这?才发觉自己?下意识挺直了?枝干,活像前世课堂上?被老师点名的学生。 好可怕的压迫感!这?要放在他上?辈子待过的学校,高低是教导主任级别,还得是外号为“灭绝”、“鬼见愁”的那一款。 “我?知道?了?。” 梦先生微抬持杖的手,许灵之便老老实实退出院子,临走时?给云不意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小心应对。 云不意顿时?压力更大了?,一紧张,收拢的枝条又缓慢延伸出来,缠住冷天道?的腰和手臂,直奔脖颈而?去。 冷天道?面不改色,手上?动作却很利索地捉住他的枝条攥紧,倒不是怕被勒死,而?是不想耽误与梦先生的交谈。 梦先生礼貌地颔首,示意他们再稍等片刻,便走到平安近前,弯腰轻拍他弓起的背脊。 “今日感觉如何?”他语调温柔地问。 平安仰头一笑:“很好啊!先生,我?帮你把书房打扫干净了?,下次再找书,记得别再翻得那么?乱了?!” “好。”梦先生点头,搭在他背上?的手顿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去。 下一刻,平安的身体突然如泡沫般破碎消散,只剩一张剪纸小人儿?从半空晃晃悠悠落进梦先生掌心。 梦先生将他收好,影子长长斜在前方,叫人看不清神色。 云不意看呆了?,玉蘅落后颈皮一紧,冷天道?更是直接把酝酿好的开场白咽回了?肚子里。 他们谁也?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虽然并?不悚怖,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那个少年……是一个名唤平安的纸人? 只是……纸人吗? “久等了?。” 梦先生转过身,挥袖扫向树下的石桌,桌面上?的茶壶果盘顷刻换成新?的一壶热茶与点心。 茶是宁州特有的春山寒叶,点心是陵河城特产红豆沙糯米糍,前者香气?馥郁,后者可口诱人。 却没人有胃口。 梦先生落座,屈指在桌面一敲,轻微的声响一时?化作洪钟大吕般的洪亮,瞬间将三人震醒。 他问:“你们要买昏云山的消息?” 云不意搔搔叶子:“……是啊。” 梦先生喝了?口茶:“宁州幅员辽阔,以昏云及读音相似的字为名的山不下百座,若你们只给这?一条线索,我?不介意将这?上?百座山的资料交给你们。至于收费,一杯茶钱足矣。” 倒是坦诚,也?很公道?。 云不意从平安大变活“人”的惊讶中回神,再看梦先生,反倒不那么?紧张了?。 他谨慎地道?:“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山里绝对没有我?们要找的那一座。” 梦先生淡淡一笑:“或许吧。毕竟,我?又不知道?你们究竟想找哪座山。” 闻言,冷天道?看向云不意,云不意歪歪叶子,不解其意。 冷天道?也?不藏着掖着了?,直白地道?:“你还记得宁姑娘是如何形容昏云山的吗?” 云不意略做思忖:“山上?有……清风明月,红梅白雪,还有……松树。” 有松树。宁唯笙的冰棺就在松树下。 可是这?些?景象很平常,宁唯萍也?将它们叙述得简单而?写意,十座山里估计九座山都有类似的风景。 云不意正不解,就看到对面的梦先生面色微变。 他好似从这?简单的几个字里听出了?无数弦外之音,放在桌上?的手弹动几下,很快就锁定目标。 “清风明月,红梅白雪,松树。”梦先生说道?,“宁州的气?候不适合松树生长,我?已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这?一树种了?。” 云不意一愣。 “不过有个地方确实有梅花,有松柏,每逢满月清辉如洗,更有终年不化的雪,和永远轻而?冷的南风。” “但那个地方不叫昏云山,叫仙冢。” 话音刚落,梦先生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茶水飞溅满桌,洇开深红色的血一样?的水痕。
第三十章 这世间有许多关于仙界的传说, 瑰丽玄妙,超然脱俗。 在话?本子里, 仙界人人为仙,动则上天入地,静则隐居百年千年,直到“机缘”将至,方入世?搅弄风云。 他们的人生一定波澜壮阔,一定精彩纷呈,一定高潮迭起?。 而即使抛开话?本,世?人对仙与仙界之人的看法也几乎都是简单粗暴地划上等号, 没有红尘仙与修行者的区别。就像在蚂蚁眼中,大人和?小孩并无?差别,都是它?们无?可匹敌的巨人罢了。 因而无?人知晓,也无?人敢想。 到今日, 世?上已没有真正的红尘仙,只有实力无?限逼近所以自冠其名的修行者。 世?上也没有仙界,只有一座以仙为名的坟冢, 坐落于陵河城周边最?大的风水宝地之内, 墓碑残破, 碑上无?名。 仙界的存在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从神话?时代结束那天起?, 世?间就既不?存在神,也不?存在仙了。 “仙冢,是远古年岁里仙人的坟茔。你们知道仙人头?衔前面为何要添红尘二字?是因为仙本由人修成, 寿数虽长, 亦有尽时, 最?终自红尘里来,也要归红尘中去。” 梦先生慢条斯理地擦手?, 挥袖收起?桌上的碎片、消去茶渍,用冷淡的口气说着不?为人知的,说出去能让天下人大受震撼到集体化身震动模式的秘辛。 云不?意呆了一会儿,忽然小心地扭头?观察冷天道和?玉蘅落的表情,见他们同?样惊骇莫名,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不?是什么众所周知的常识,更不?是他一个人没见识。 云不?意问:“那神话?时代后,世?界分为四界也是假的?” “不?,这却是真的。”梦先生摇头?,“只不?过第四界并非仙界,而该是被强行划分到人间的鬼界。说实话?,因为鬼本为人,转世?之后依旧是人这个理由,将鬼界和?人间混成一处,实在很?牵强附会。” 云不?意默默低头?,心虚地说出马后炮式言论?:“……确实,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梦先生看了看他,忽而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浅淡的笑容。 那是在他身上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而不?自觉流露出的怀念之色。 云不?意有点不?自在,所幸玉蘅落开口引走?了他的目光。 “既然仙界本不?存在,为何流言传了这么多年,甚至鬼界也被李代桃僵这许久?” “仙界不?在,仙人死?绝,但后者留下的那些血脉还在。这个谎言原本是他们用以劝慰自己的工具,奈何他们活得太久,而人族寿短,如此一代一代传扬下来,谎言就变成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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