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着思虑了几日,想此案证据确凿,若不给林家人交代实属说不过去,如此又是一夜未眠,到了第二日清晨,颜子俊早早起了,将文书整点完毕,让阿越带几名衙差跟着,套了车就往陈府上行去。 陈克家身为宗正卿,乃堂堂正四品京官,陈府便设在往来繁华的鼓楼街上,颜子俊到了门口,先给门房上递上了拜帖。 彼时,陈克家正在前厅会客,有管家进来禀报,说是开封府少尹颜子俊求见。 陈克家听到访者不过是名从六品的小官,此时又有贵客在前,他便不将此人放在心里,连管家手里的拜帖看也不看,便要人将颜子俊打发回去。 倒是坐于上首的靖远侯听说了此人姓名,又见拜帖上字迹圆平峭劲,兴起之下,让陈克家先将人召进门来。 靖远侯要见这人,陈克家也跟着变了口风:“你们这帮糊涂东西,还不快请颜大人进来。” 管家挨了骂,立即迎出门去,将颜子俊请去了前厅见面。 颜子俊由管家领着,穿堂过巷了好一阵才到了地方,等入得门内,只看迎面主位上坐着两名中年男子。 其一的陈克家他是认识的,只是另外一位,年约四旬,生的是俊眉修目,下颌蓄一把美髯,长相极为威武,兼着一身雪色散花锦,头束嵌金紫金冠,手中执了柄折叠纸玉骨扇,七分威严中又见三分风流,倒让人分不出是位武将还是位才子。 颜子俊不曾认识此人,还是陈克家见他面露生疏,为他二人互相引荐。 “下官开封府少尹颜子俊,见过靖远侯。”得知此人姓名,颜子俊紧忙向梁定安施下礼去。 梁定安将折扇一阖,顺口说道:“颜大人请起。” 颜子俊应声起身,再抬首时,一双鹿眼清亮内敛,温润沉静,倒是惹得梁定安一怔。 此时夜幕将至,又有清风拂过,使颜子俊衣发随风浮动,又因他身量不足,着白衣更显秀雅,若不说岁数,还真像是刚及弱冠的纤秀少年。 两厢落座后,有仆人奉上茶点,陈克家先道:“子俊入夜前来,不知找我所为何事?” 颜子俊听他直言问询,也不再与他客套,直接将林家小主人身死之事与他道了出来。 “长公子纵容家仆将林公子殴打致死,此案依律,当由开封府查办。但兹事体大,下官不敢冒昧来大人府中拿人,只得先登门求见,还望大人容下官将长公子带回府衙问话。” 此言一出,陈克家立马黑脸,他虽未言语,但紧抿的唇线却暴露了他不悦的情绪,倒是梁定安只顾欣赏拜帖上的字迹,听他们说了半天,只是含笑不语。 第 93 章 陈克家虽抿唇不语,心里却早将那败家儿子骂了几百遍。 方才颜子俊所提之事,他其实是知道的。 因他大儿前些时候与他回禀过这回事,说是为了个小户女子与人斗狠,将人不慎打伤,最后让管家陪了十两银子才算了事。 他初时只当是些微末小事,根本不值一提,责备长子几句,便让他滚了出去。 不想这小子避重就轻,竟连他老子爹都敢蒙骗,出了人命官司也敢装成无事人,整日间仍招猫逗狗,东游西逛,如今事情闹大,还引颜子俊亲自上门索人,可叫他如何收场?! 好死不死,今日又有梁定安在场,他就是有心包庇,也不好在靖远侯面前张这个嘴。 因为这事,陈克家虽觉丢脸,但他好歹混迹官场多年,临危不乱还是能做到的,略思索了片刻,便向颜子俊说道:“天子脚下,惹出了这样的事,实是我意料之外。到底是我治家不严,对底下人太过宽纵,养出了这些个坑主子的刁奴,竟敢哄我那小子做下这等恶事!我家大儿平日虽顽劣了些,但也是厚道仁善之人,这场祸事虽非他主使,但也与他纵容有关。颜大人,我愿出银百两,请您代我转交林家老仆,至于将我儿缉拿回府,我看,今日先免了吧?!” 颜子俊却道:“事关人命,林家人不肯要钱,只求公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还得请陈公子往开封府走上一趟才能定案,望大人因公废私,还是请陈公子出来一趟吧!” 他语调虽轻,出言却有理有据,并不对陈克家过于冒犯,陈克家虽恨他要死,却也说不得什么。 若依常理,他只要将儿子交与颜子俊带回便是,他身为人父,就是想包庇亲子,也得是私下里托人使钱,求颜子俊网开一面。 偏这陈克家是个护犊子,又极爱脸面的,他并不想卖这六品小官面子,只想借口拖延,等将梁定安送走,他再与颜子俊推诿扯皮,总之不让他得逞就是。 颜子俊看他半天不为所动,又找出百般借口替自己儿子开罪,心里也将他的盘算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人既为靖远侯股肱,那他就不妨来个借力打力,借这位侯爷之手逼他就范! 拿定了主意,颜子俊又俯首说道:“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若我不能将大公子带走,等事情传扬了出去,恐会令陈大人落得个治家不严,包庇亲子的恶名,如此不仅有损陈大人官声,还会连累侯爷清誉。开封府乃京畿要地,您家大公子可是唤侯爷亲舅的,万目睽睽,若叫有心人借此攻讦侯爷,再使言官往官家面前参上一本,到那时岂不麻烦?” “你……” 陈克家脸上黑的更狠,却对颜子俊一番说辞指摘不得,气得他险将一口气喘不上来。 当此时刻,梁定安骤然起身,摇扇笑道:“子俊说的不错,这事是陈大人护短。” 他瞥了陈克家一眼,又道:“你也太护着孩子了。颜大人职责所在,不得不依律行事,你快叫人把子泽找来,让他先随颜大人回衙门,若有隐情,只让他给颜大人回明就是。” 梁定安既已发话,陈克家也只得命人将儿子带来,交与了随颜子俊而来的衙差。 颜子俊以为梁定安身为勋臣,在关外统兵多年,又位高权重,该不知怎样骄矜,方才听他一言,却是这般通情达理,属实在他意料之外。 这事既能办妥,非是他能言善辩,还是因靖远侯游说的原故,颜子俊对他感佩不已,连忙赞道:“侯爷深明大义,下官敬佩不已。” “颜大人也是敢直言犯谏,颇有名臣之风,本侯与君一见如故,若来日方便,还请来我府邸宴饮一番,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靖远侯有意结交,此言可谓折节下士,颜子俊刚借了人家面子拿人,自然没有不允道理,忙躬身道:“侯爷美意,焉敢不从。” 梁定安身在高位,平日里什么谀词没有听过,却看颜子俊人虽年轻,却能不畏权贵,秉公办事,说起话来又言辞恳切,条理分明,事成之后也不见骄矜得意之色,不免对他又高看几眼。 颜子俊去后,陈克家对亲儿被缉走一事颇为不满,本还要在梁定安面前分说几句,却看他面露不豫之色,又将要吐口的话咽了回去。 梁定安与他本是亲戚,看他处事如此糊涂,忍不住就斥了他几句:“梁氏权势过甚,已被陛下忌惮,本侯以外戚之身统领兵马,更是遭忌。若这人命案子被捅了出去,御史台的那些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不定哪个就要在官家面前参上一本,多事之秋,又何必再惹事端?” 陈克家心中不安,道:“可是,子泽这事……” “怕什么?!”梁定安拂袖说道,“不过是从蜀中刚擢上来的小官,你还应付不得他了?过些日子,等风头过去了,你再接儿子回来就是。” —— 颜子俊回去府衙,一见着褚九殷的面儿,就将如何去了陈克家府上,又如何据理力争,得了靖远侯赏识,将陈子泽缉拿归案一事详说了一遍。 本以为褚九殷会赞他机敏能干,却不料他只是笑笑,嘱咐颜子俊只可将陈大公子作上宾对待,轻易不可施加刑罚,逼得颜子俊答允后,便押他洗漱休息去了。 颜子俊起初还对褚九殷的做法很不服气,觉着就是不将陈子泽恶劣对待,但该有的签字画押录口供类的过场也还是要有的,可没过几日,他便对褚九殷的提议服气了。 原来,陈子泽被缉回开封府后,虽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却将主要责任推给了几个闹事的仆役,再加上当日来作证的几位林家旧邻莫名翻供,依本朝律法,最后只判陈子泽服半年徭役。 本以为似徭役这等苦差,就是不发配到苦寒之地,像陈大公子这样的公子哥儿也是决计受不住的。但经陈家一番运作,等颜子俊明白过来时,陈子泽已在汴京城内服完了三月徭役。 就这仨月,据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人敢真使唤陈公子跟泥腿子百姓一道干活儿,到了后三月,更是带去不去,最后竟连面都不带露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颜子俊虽觉处罚太轻,却也无可奈何,偶有一次在街上见到林家老仆冯老汉,人家也只是白楞了他一眼,连声招呼都不打,扭头就走了。 再后来,听闻老冯几个将主家的老宅卖了,几个老兄弟留了些钱养老,剩余的给了邻里间几户穷苦人家,就各自带着家眷回老家去了,这些自然又是后话。 —— 好容易熬过了炎炎夏日,眼看着秋叶开始簌簌往下掉了,清凉的秋风吹在颜子俊的脸上,却让他感觉不到多少凉意,反倒热的他又出了一脑门子汗。 看他在案前忙的焦头烂额,时不时还要吩咐衙差打点公事,褚九殷便学了小厮模样,在一旁给颜子俊打起扇来。 “怎才消停几日,这户部又派了事下来?” 颜子俊就他手中的茶喝了一口,叹道:“也是没法子的事,北方金国人厉兵秣马,时刻准备南下,偏今夏南边儿又闹了水灾,老话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如今看来此话不假,听说已有数十万百姓染病,只看眼前情况,怕是还要恶化下去。” “朝廷这些年兵事不断,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钱来,就给各州县摊派筹措钱款的事项,光咱们开封府及周边所辖各地,就要在三月之内筹出三十万两银子出来。大哥只看我两手空空,若不想盘剥民脂,又怎能在这短短时日内给他们变出恁些银子?这事实在是让人头大的很呐!” 褚九殷抻袖给他额上擦了擦,道:“叫那些缙绅商贾们出钱,或求城中耆老出面劝捐,你看可行与否?” 颜子俊一个旋身,将他手中扇子夺了,自己扇了起来:“还不如叫咱衙门里的衙差个个充了摸金校尉来的实在!这些个旧例新法的,我早都想了个遍,奈何国困民穷,怎也筹不够数。” 褚九殷看颜子俊急得脸色发黄,人也好似也瘦了不少,可给他心疼坏了,不免又恨自己对颜子俊疼爱太过,什么都纵着他,若是考不得功名,做不得官儿,哪儿有今日这等的烦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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