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江玉珣已经撩开车帘从马车内走了出来。 同时远远地向怡河边看去。 化远寨附近的引河已经开挖完毕,此时河工正在用石硪夯土。 “石硪”单看外表,像是用巨石凿成的圆盘,四周还有许多小孔。* 小孔一边拴着绳子连接石硪,而另一边则被攥在河工手中。 此时众人正一边喊着号子,一起协力将石硪拉至半空,再任其自由落下砸向土地。* 他们一遍遍重复着“打硪”的动作,逐渐夯实新筑成的河堤。 看了一会后,江玉珣拢了拢狐裘,对身旁的人说:“走,正好要用午食了,我们到前面去看看。” “是,大人!” …… 怡河河堤之上,筑堤者一边打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看东边,那里已经开始做饭了。” 身旁的人顺着他的视线向东边看去,果然见到了袅袅的炊烟。 见状,他忍不住轻轻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些河工原本多是聚集在昭都地区,还未来得及遣回原籍的流民。 如今却被整编在一起,负责整修怡河河道。 大周立国至今一直忙于战乱,还没有建过什么大型工程。 起初,众人本以为自己是来作苦役的。 到了之后才知道,这差使与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们每日工作的时间,由前朝规定的六个时辰缩短至四个时辰。 甚至就连吃、住的条件,都远胜过想象。 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号声。 正在打硪的河工纷纷放下手中的绳索,向一旁的化远寨走去。 “……阿婶,这是什么味道,怎么如此之香?”有年轻人忍不住朝树下的大锅凑去。 他还没看清锅里的东西,便被手持木勺的妇人挥手赶开:“先去洗手,别忘了江大人定下的规矩!” “是是!”年轻人连忙去一边的水井旁排队,等洗完手后终于看到了来得早的人碗里的东西。 粗瓷大碗里盛满了乳白色的汤,里面还飘着绿莹莹的葱花。 鲜甜的香味此时正随着热气一道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这是肉?”他吸了吸鼻子,不可置信道。 “自然!你这是冻傻了吗?连肉都认不出来了,”端碗的人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一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要吃的话快去排队,别在这里愣着了。” “诶,诶……是!”年轻河工如梦游般站到了队伍最后。 今日的炖锅正好架在了上风口,有风自那个方向吹来,不但没有半丝寒意,且满是甜甜的肉香。 这顺风终于把他吹醒过来,排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不由拽了拽同伴的袖子,不敢置信地问他:“这些肉真是官府给我们吃的?” “自然!”排在他前面的中年男子正好是个话痨,眼见队伍还长,他索性转过身来说,“还记得今年夏天,陛下处理了一群妄想逼宫的官员吗?” “记得记得!”年轻人连忙点起了头。 今年夏天他还是流民,每日只发愁如何吃饱,完全没工夫去管朝堂之事。 身边人说的那件事,他也是到了这里后才知道的。 ——朝廷的人说,怡河修凿共需三年。 只要能够在这里干满三年,他们便能在怡河平原上获得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地。 不过若想获田,单单是认真修凿怡河还不够。 每日工作结束之后,他们还要学习耕作之法,甚至听人讲最近一段时间朝堂上的大事要情。 有人妄图逼宫一事,他们便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 中年男子忍不住深嗅了一口空气中的甜香,接着才对他说:“那些罪臣的家产均已充公,我们今日吃的肉,便是从他们田庄中来的!” 年轻人当即明白过来。 队伍不断向前,说着两人已走到了大锅旁。 “阿婶,给我们盛满一点。” 站在大锅边的女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放心吧,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可不敢少了你们的!” 闻言,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重整河道,怡河两岸注定有百姓要丢土地。 新的荒地还未垦出,这段时间官府便雇他们来为河工做饭食。 不但河工们在这里吃,每过几日前来巡查的官员也会在这里与他们同吃。 担心丢了这样一份好工作,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懈怠。 木勺在锅内搅了一下,连肉带汤正好舀满一碗。 将汤碗交出去的同时,那做饭的阿婶又捏起一撮葱花给他们撒了上去,顷刻间便将人的馋虫给勾了出来。 担心某日有官员来河堤边吃饭,自己做的不合他口味。 负责做饭的阿婶每日都在研究如何提升口味。 一口羊汤下肚不但驱走了冬日的寒意,更叫人唇齿留香。 就连不远处另一口锅里的黄米饭,都不再那么诱人了。 “……好喝!” “比宫里的饭菜还好吃——” 化远寨另一头,一座村屋内。 病还未痊愈的江玉珣吃得还算斯文,但和他一起来的玄印监则一个个似饿鬼投胎般,两三口便解决了一大碗羊汤。 要不是江玉珣吩咐过不能与百姓抢吃的,他们或许还会再去排队要上一碗。 此时与江玉珣一道在村屋内吃饭的,除了玄印监外还有整个工程的总负责人尹松泉。 同样三两口就喝完汤的他一边抚须一边说:“聆天台的工匠果然厉害,有他们在施工速度快了不止一丝半点!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提前半年完工。” 小半年没见,风吹日晒之下尹松泉脸上的沟壑多了不少,但是目光却分外明。 喝完最后一口羊汤,江玉珣也放下了手中的粗瓷碗。 虽然早料想到聆天台的工匠一定不错,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他们主要厉害在何处?” 与江玉珣想象中不同,尹松泉并没有提那些工匠所懂得的技术。 而是喝了一口热茶,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说:“他们很懂得安排人员与适时推进进度,既能保证工程不断,还能给河工们腾出休息的时间。” 江玉珣轻轻点头。 尹松泉又给自己添了些热茶,并无比感慨地对江玉珣说:“这样一来,不止每天工时变少,甚至前阵子下雪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一道休息了。” 这在从前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江玉珣缓缓点头:“这都是他们一点点累积出的经验。” 用现代的话来说,聆天台的工匠非常能够合理安排,并保证人员最大工效。 “正是如此!” 尹松泉补充道:“不止于此,何时清土何时进入下一道工序,他们同样有条不紊。”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满是敬佩。 尹松泉虽然穷苦,但好歹是个读书人。 聆天台的工匠是奴隶身份,原本并不受他重视。 但合作半年过后,他却以打心眼里佩服起了这群奴隶出身之人。 江玉珣虽然不太懂工程,但从现场看到的进度以及尹松泉的反应中,也能感受到那群工匠的厉害之处。 管理工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保证工程质量与安全的情况下提高效率更是难上加难。 江玉珣一边听尹松泉说话,一边默默地在心中想到——这群工匠的经验定要保留,等到怡河之事结束后,一定要再请他们将这些实打实的技术总结下来。 ※ 数九寒天冷风嗖。 临近元日,昭都也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 每年这个时候,就连怡河都会结小半月的冰。 但是位于仙游宫一角的温室内,却仍如春季一般暖。 这里原本是为皇室提供冬日蔬菜的地方。 但如今又多了个不一样的用途。 江玉珣用力推开裹着厚厚毛毡的木门,走到了温室之中。 见他来,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子连忙转身,带着几名宫女朝江玉珣行礼:“奴婢见过江大人。” 她身着碧色纩袍,头发全部挽在脑后,看上去格外干练。 “正雨姑姑不必如此拘礼,”江玉珣将狐裘挂在一旁的木架上,缓步走入了温室之中,同时抬头好奇的道,“我听人说已经有花现蕾了?” 牡丹花娇贵,到了冬天本就会被移入相对温暖的地方暂养。 如今催熟起来,也相对简单一点。 正雨姑姑笑着连忙点头:“正是,江大人这边走。” “好。”江玉珣连忙跟了上去。 不大的温室内如江玉珣当日说的一般挖了浅浅沟渠,此时正从地面向上冒着热气。 没走两步,江玉珣便看到了一株悬在半空的牡丹。 “江大人,这株牡丹好几日前就已经现蕾了,”正雨姑姑一边思考一边说,“预计再有七日这株牡丹便可以开花。其余的花最近也已陆续现蕾,正好能在元日宴上盛开。” 正雨姑姑为前朝妃嫔身旁的女官,是整座仙游宫里最懂得花艺之人。 她说还有七日开花,那一定不会有太大偏差。 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他笑着点头道:“那便好,我今日便去给费大人说。” 自己虽然没有大肆宣传此事,但是仙游宫就这么大,改建温室的动静也落入了不少人的眼中。 若最后放了个哑炮,属实是有些丢人了。 “好,您就放心吧。”正雨姑姑应道。 虽然牡丹还只是个花苞,但江玉珣仿佛已闻到了来自它的浅淡香味。 温室内的花极多,相比之下人手就有些短缺。 说着说着,正雨姑姑又用毛笔蘸着水来洗刷牡丹的枝叶了。 见她如此忙碌,江玉珣也不再打扰。 他正打算与正雨姑姑道别,开口前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自己好像是要将第一批花送人的?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问道:“可以麻烦正雨姑姑在第一批花绽放的时候派人通知我一声吗?” 正雨姑姑手上动作一顿,自小就待在宫中的她瞬间明白了江玉珣的意思:“放心吧,江大人。奴婢记得了。” - 雪青色的牡丹亭立在素白的花盆中。 方才开放的它已能窥得几日后那浓艳、惊人的模样。 仙游宫内人多眼杂,担心元日宴会上的惊喜提前被人知道。 江玉珣趁着夜色与玄印监一道将牡丹搬了回去。 然而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江玉珣仍然在屋内用丝帕反复擦着花盆。 在古代,有好东西第一个献给皇帝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从没给上司送过礼的江玉珣,还是给自己做了好一会思想工作。 过了半晌,他终于将丝帕放到一边,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抱着花盆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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