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行至此处,一瞬便没了燥热之意。 江玉珣抿着唇,始终骑马慢吞吞地跟在队伍最后。 等回到仙游宫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研墨起笔,一口气写了数张“谨言慎行”贴在了房间四壁。 并将最后一张“啪”一下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之上:恨不得就此将这张嘴封印起来。 - 行宫外不远处一座小镇内。 河风吹过临水的长街,悬在门前的酒旗随着风一道招展起来。 沿街满是商户的叫卖声,听上去好不热闹。 终于捱到休沐日,囊中不再羞涩的江玉珣早早离开仙游宫,打算吃些有滋味的东西犒劳自己。 他原以为自己能清闲一日。 不料刚一坐下,与他同来的庄有梨便颇为激动地凑上前问:“阿珣,在仙游宫当值每日几点起来?除了《周律》以外,还要提前看些什么?” 江玉珣:…… 按照“任子制”的规定,再过几日满了十七岁的庄有梨就可以入朝为官了。 此时的他刚刚收到通知,正是最最向往朝堂的时候。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庄有梨一脸期待地看向自己。 江玉珣虽然不忍心打破对方的美好幻想,但还是决定如实回答:“往后你每日卯正时分就得起来。熟读《周律》便好,其余的书先不要管。” 卯正时分就是早晨六点。 江玉珣原以为庄有梨听了后会沮丧,没想到对方竟眼前一亮:“比我在家中起得还晚!” 江玉珣:?! 庄岳那么严格的吗? 说话间,店家端着一盘枣糒走上前来:“二位公子,这是你们点的吃食。” 淡淡的甜香自盘子里传来,顷刻间便将人的馋虫勾了起来。 “麻烦了。”江玉珣顿了一下,笑着朝他说。 店家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您慢用,慢用!” 走时又忍不住偷偷看了江玉珣一眼,似乎是在努力分辨这位年轻的公子,究竟是不是其他桌客人说的“江大人”。 就在江玉珣怀疑人生之时,庄有梨忍不住鬼鬼祟祟环视四周一圈。 末了趁着上菜的间隙悄声向他问:“我爹说,陛下过一阵子想去巡游东南。这是真的吗?”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一起去……”庄有梨忍不住憧憬了一番,末了又颇为激动地补充道,“但陛下绝对会带上阿珣你!” 应长川要巡游东南? 江玉珣的手指一顿,不由放下了筷子。 都城虽然繁华,可是皇帝也不能永远只待在这里,巡游天下在古代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 历史上的应长川忙着四处征战,从未进行过这种活动。 如今“周、柔之战”推后进行,他趁这段时间去东南巡游,也不算太出人意料。 “阿珣你说,陛下他去东南三郡做什么?”庄有梨一脸不解地朝江玉珣问。 “东南三郡几年前才被纳入大周版图,想来现在当地依旧有人有不臣之心,陛下此行多半是为了震慑他们。除此之外……” 江玉珣话说至此不由一顿。 此时中原王朝对南方地区的了解还有所欠缺,东南三郡尤其如此。 朝堂上的大部分人——尤其是久居于昭都的贵族,仍傲慢地以为东南三郡是帝国的累赘,完全不知道那是多大一方沃土!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激动了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呢?” “也应该去好好了解一下那边的风土人情了。” 东南三郡亟待开发。 若想开发此地,必先了解此地。 从这个角度看巡游东南势在必行! “这样啊……” “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说完这番话后,江玉珣随手夹起一筷枣糒,一边吃一边淡淡地朝对面的人说,“陛下如何想并不关我的事。” “啊?可是侍中……” 侍中不是常伴陛下身边,什么事情都知道吗? 说话间,店家又端了一碗羹汤上前。 见江玉珣好像真的对这件事没兴趣,庄有梨只得遗憾地停了下来,接着夹起一块枣糒送入口中。 刚蒸好的枣糒正是最软糯的时候,一口咬下,甜香瞬间溢满了唇齿。 对寻常百姓而言这是难得的珍馐,但对庄有梨来说,却只是日常饮食罢了。 美食并没有将他的注意力转移。 庄有梨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好奇地偷瞄了对面的人一眼——阿珣方才的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和陛下赌气呢? 不不不,怎么可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天下哪有人敢同陛下赌气? - 近来朝臣百官随皇帝一道迁至仙游宫。 宫外的小镇也跟着热闹了起来。 江玉珣刚走出酒家,就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骑着匹枣红色快马向此处而来。 在他背后,还有几名家吏一边骑马紧跟,一边大声叫道:“让一让,都让一让啊!” 原本闹中有序的长街顷刻间乱了起来。 百姓迅速收摊躲避,唯恐受到波及。 “这是谁啊?为何如此张扬——” “快跑!当心被马踢到!” 经过酒家门口那一刻,枣红快马突然“咴——”地长鸣一声,同时放缓了速度。 众人这才看清:马背上的人不但衣着不怎么正式,且发冠也歪掉了一半。 一眼望去整个人都歪歪扭扭,纨绔得不能再纨绔。 “——啊!”紧随江玉珣之后走出酒楼的庄有梨差点被他撞到,“吓死我了,什么人如此莽撞?!” 同在此时,终有百姓将人认了出来:“那是宗正大人之子,名叫邢治!” “听说宗正大人前几日从江大人那里买了不少‘岁稔酒’,那酒极烈!邢公子应当是醉了吧。” 烈酒是在“岁稔会”上推出来的。 再加上它是由粮食酿成,众人便不约而同地将其称为“岁稔酒”。 众人忍不住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我昨日就见过这位公子醉醺醺骑马过长街。” “原来如此!” “宗正大人真是家底丰厚啊。” 大周高薪养廉,官员各个家底丰厚,但是俸禄对大部分人而言,仅占收入的很小一部分。 ——田庄、土地才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 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宗正就是如此。 庄有梨略为不满道:“再有钱也不能喝这么多上街啊!” 江玉珣则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屑道:“他这是在装醉。宗正大人总共就买了一壶酒,宴请宾客都不够用,怎么还能任由他每天喝得醉醺醺地出门乱跑?” 宗正虽然足够有钱,但是自己的酒也不是有钱就能买来的。 “阿珣的意思是,他这是在装醉?”庄有梨有些怀疑,“那他图什么呀……” 且不说宗正压根没那么多酒,单单喝醉了还能骑快马这一点就有够离谱的! “自然,喝醉了之后浑身无力,可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我上一次喝醉的时候——” 不但说胡话,且连站都站不稳,差点酿成大祸。 想起上回喝醉后发生的事,江玉珣立刻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这种事情就不要再回忆了…… 江玉珣停顿片刻,立刻重新起了一个话头:“我猜这位公子十有八九是在炫富。” 这事古代人或许不懂,但是身为现代人的自己可太熟悉了。 庄有梨虽然没听过“炫富”这个词,但琢磨了一下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怪不得!我娘说近日昭都总有人喝得酩酊大醉,在街上闲逛,原来是为了炫耀啊——” 前朝炫富的风气要远胜于当下。 应长川登基以后,这些大地主们虽然收敛了一点,但是终究不舍得衣锦夜行。 出了“烈酒”这样的新东西,官僚地主们自然要拿出来好好炫耀一番,以此彰显自己与他人的不同。 江玉珣虽对此早有预料,但他也没想到岁稔会过去还没多久,借酒炫富就成了昭都的新时尚。 “走吧,”江玉珣笑着伸了个懒腰,“我们不管他了。”说完便转身骑马朝仙游宫而去。 “哦,好——”庄有梨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所谓的“炫富”江玉珣乐见其成。 ——毕竟自己还要靠他们帮忙将广告打到折柔去呢。 邢治这样的人多多益善! - 最近正值夏税征收时期,正是身为治粟内史的庄岳忙碌的时候。 哪怕是休沐日,他也要去流云殿报道。 夕阳自窗外照来,晒得庄岳浑身冒汗。 见状,应长川不由蹙了蹙眉。 “……启禀陛下,除了受灾严重免除夏税的地区以外,昭都和附近几郡的夏税已经征收了十之七八。其余郡县进度则要稍慢一点。不过还请陛下放心,臣定会抓紧时间赶在您去东南几郡巡游之前,征收完全部夏税。” 说完庄岳便将奏报递至御前。 待皇帝接过奏章,庄岳终于忍不住将视线落向不远处的桌案。 江玉珣人呢? 往常不管休沐不休沐他都会坐在这里,今天怎么不见他的人了? 难不成是与陛下生出间隙……或是又出言不逊得罪了陛下。 完了。 想到过往种种,庄岳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 ……这可不行啊,仕途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得罪皇帝? “照此继续便好。” 应长川看奏章的速度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将它缓缓放回了桌案上。 庄岳的思绪猝不及防被天子所打断。 他愣了一下,连忙诚惶诚恐地接过奏章。 末了又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应长川的表情,这才行礼退了出去:“是,陛下。” 此刻正值落日时分,流云殿外的晚霞已经烧了起来。 但心情极其沉重的庄岳,却无暇关注什么晚霞不晚霞的。 退出流云殿后,他立刻抓住守在殿外的桑公公打探道:“ 桑公公,你可知江侍中近来在御前表现如何?” “啊!庄大人?”见庄岳表情如此严肃,桑公公也被吓了一跳。 “您问江玉珣江大人吗?”太监缓了缓神,赶忙压低了声音跟着庄岳回忆起来,“近日还好吧,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庄岳不由蹙眉:“那我方才怎么没在御前看见他?” 桑公公摆了摆手笑道:“庄大人,您怕是忙糊涂了吧?今天可是休沐日啊。除了您还在忙夏税的事外,诸位大人都不在宫中。我想……江大人怕是去休息了吧。” 他停顿片刻,又补充说:“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江大人的确很少来御前。我猜那都是因为他在忙烈酒与怡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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