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江玉珣的神情极其严肃。 黑亮的眼眸中只剩下漫天的白雪,与眼前被雪花覆盖的果树。 漫天风雪中,包括天子在内的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虽年轻,但口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说完,江玉珣又看向一旁刚栽下不久的树苗。 这棵果树的树干还不及碗口粗,要不是周围有其他果树为它挡风,恐怕早已被疾风切断。 江玉珣看了它一眼,便对周围人叮嘱道:“像这样比较小的幼苗,要用麻绳还有稻草缠好树干。” 说着,他又蹲下身在果树上比划了起来。 江玉珣方才所说的东西,昨天已经连夜写成奏报送到了天子的手中。 如今应长川既在听他所说的方法,更在注视着眼前的人。 江玉珣的鼻尖被冻得通红,声音也有些沙哑,但是神情却格外专注,完全将风雪抛在了脑后。 说着说着,还不时转身与应长川对视征求他的意见,或是不自觉地朝天子点头。 ——江玉珣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究竟有多么耀眼。 长长的睫毛与鸦羽般在寒风中扇动。 黑亮的眼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尽是坚定与认真。 他的话语在无意间安抚了惶恐的人心,甚至化解了冬日的严寒。 “……若是有余力的话,再为树根培土防寒,或者在果园附近熏烟驱寒,”说着,江玉珣又忍不住朝应长川看去,并下意识朝他眨了眨眼,“陛下,这样可以吗?” 刹那间,应长川似乎又触到了那柔软的眼睫,想起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天子的呼吸竟也随之乱了一瞬。 “可以。”他笑了一下,朝江玉珣点头道。 “好!”江玉珣眼前一亮,继续转身看向果树。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眼在天子的心中掀起了小小的风浪。 应长川之所以独揽大权,既是因为过去朝中无人可用,更是因为他从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然而这一次,他不但无比放心地将如此重任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且还在此刻生出了一阵淡淡的却不容忽视的骄傲之意。 应长川既想要只有自己知道他的美好。 更想要全天下都看到他的璀璨。 …… 此时一行人正处于棱平县以北。 官道也在这里分岔,连接着坐落在桃延郡最南端的另外两县。 棉衣虽有三天才能全部运到桃延,但并不代表这几日只能干等。 听完江玉珣的话后,桃延郡当地的官员立刻领命分头行动,去教授江玉珣说的防寒技巧,以及提前搜寻秸秆、稻草,一刻也没有耽搁。 - 棱平县的受灾情况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县内房屋塌倒一地,盖上雪被后竟叫人分不清何处是路、何处又是废墟。 按当地官员所说,此地房屋倒塌率足有六七成,大部分百姓都挤在了去年新修的学堂之中。 进城之后,一行人直奔学堂而去。 “……棱平县城内居住的人不多,统共有百姓一千两百余人,约八百人受灾流离失所。除去投靠亲友者,算上城外受灾百姓,还有大概六百人住在此处。”棱平县主官一边带众人向前走,一边小心翼翼地介绍道。 位于队伍最末的江玉珣则四处观察了起来。 有不少百姓也在这时从学堂内探出头,朝这里看了过来,并与同伴窃窃私语。 他们已经学了几年官话,但和同乡聊天时仍喜欢讲本地方言。 江玉珣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一会,还有胆大的孩子还跑出学堂,站在了屋檐下近看。 棱平县位于桃延郡深处,世代居住于此的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生人。 此时他们正怯生生地躲在柱子外好奇地看向江玉珣,并忍不住与同伴挤来挤去。 “别挤别挤!” “能不能蹲一蹲身,让我也看一眼?” 江玉珣忍不住朝疑惑地他们看了一眼,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并腼腆地朝他笑了起来。 “棱平县的学堂修建的还不错,”桃延事态紧急,庄有梨也将前几日那些有的没的扔到了脑后,他凑到江玉珣身边说,“我看这些房屋也有定时清冰。” 江玉珣一边听,一边随庄有梨的视线向上看去。 棱平县本就多雨,为了排水方便,当地人将房顶修建得格外陡峭。 这样一来房屋清雪也变得容易许多。 江玉珣抬头便见一片黛色屋檐完完整整地立于自己眼前。 然而还没有等他松一口气,江玉珣忽然看到了惊险的一幕—— 黛色的屋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一排冰锥。 这些冰锥足有一尺多长、尖端锐利,此时正在太阳下闪着寒光。 江玉珣的视线再次朝屋檐下落去。 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有一排的碎冰,显然……这些挂在屋檐上的冰锥还在不断地向下脱落! 江玉珣的背后瞬间一寒。 十几名百姓正挤在屋檐下好奇地看向此处,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头顶的冰锥正随着梁柱一道颤动,甚至于生出了巨大的裂隙,随时都有脱落的危险。 “当心!”江玉珣下意识道,“你们头上有冰锥,别再站在这里了!” 棱平县当地百姓学官话不久,江玉珣话音落下后,众人反应了几秒方才抬头看向屋檐。 听到他的声音,走在前方应长川等人也停下脚步朝后看来。 巨大的冰锥如一把把利剑指向大地,百姓愣了一下慌忙转身向屋内而去。 伴随着行走产生的震颤,冰锥晃动的频率愈发高。 眼看冰锥便要从屋檐下坠落,直刺入身体之中,却还有几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小孩与老人家完全没有听懂江玉珣的话,呆立在原地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跑!”来不及多想,江玉珣一边大声提醒,一边完全凭借本能快步向屋檐而去。 冰锥猛地晃了一下,细碎的冰花随风飘落。 江玉珣抬眸看了一眼屋檐,咬牙一把将站在最大冰锥下的小孩拽了过来。 伴随着孩童的尖叫,学堂内外瞬间乱了起来。 “砰——” 一尺有余的冰锥从屋檐坠下,直直地砸向石板。 其余几人终于意识到危险,快步向后退去。 青石铺成的地板本就湿滑,更别说边角处还覆着一层薄冰。 虽然躲过了冰锥,可江玉珣还是瞬间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不等他伸手支撑,背后便传来一阵剧痛。 “啊——”怀中的孩子还在尖叫,冰锥如利刃坠地,砸在了他们方才所站的位置。 痛意从背部蔓延开来,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细雪和着冰碴缓缓坠在了江玉珣的眉间。 他的余光看到,在众人被吓得呆立在原地的这一刻,只有一抹玄色身影快步向自己而来。 ……是应长川 。 他的语气终不再像平常那般平静,而是带上了几分不常见的惊慌。 天子失态了。 “江玉珣——” 熟悉的声音穿透雪雾,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痛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忍不住轻轻地眨了眨眼。 ……这似乎是应长川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第76章 积了层细雪的石板如一张薄宣,乌黑的长发仿佛水墨散开。 伴随着怀中孩子的哭喊,浓长的睫毛稍显无力地扇动了两下,最终沉沉落下。 黑亮的眼瞳在一瞬间被掩了起来,犹若灯火骤熄、明月忽隐般失去了光亮。 应长川的呼吸甚至也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 “阿珣——” 庄有梨慌忙上前,颤抖着手把小孩从江玉珣怀中抱到一边。 众人终于如梦初醒般围了上去,并于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屋檐上的冰锥。 “屋檐怎么没有清理?!” “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吗——” “太医!太医在哪里?” 棱平县官员被吓得魂不附体,差点跟着摔在了地上:“臣,臣这就去找!” 学堂更是瞬间乱作一团,远远跟在众人背后的玄印监也快步向此处而来。 然而不等他们上前扶江玉珣起来,天子已脱下狐裘俯身将人抱入了怀中。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避开了江玉珣受伤的脊背。 神情也在这一瞬变得无比凝重,唇边再无一丝笑意。 明明穿了狐裘与纩袍,可怀中的人仍轻得不可思议。 ……如一团细雪,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手心。 一时间竟令天子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匆匆赶来的玄印监向天子行了一礼,接着便欲将人接走。 然而应长川却没有一点将怀中人放下的意思:“别碰。” 烟灰色的眼瞳中满是寒意,天子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冷冽。 “是,是……陛下。” 玄印监被这一瞥吓得定在原地,愣了几秒后方才慌忙向后退去。 伴随着应长川的动作,江玉珣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锦缎织成的手套随之滑落在地。 他的手被风雪冻得苍白,只有指尖还泛着一点点的红。 应长川的心脏,竟也随之空了一瞬。 停顿几息,他终于放任自己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 末了抱着怀里的人,当着众人之面目不斜视地向不远处的县衙而去。 宽大衣袖的遮挡下,无人看到此刻天子的手指,竟也在微微地颤抖着…… 碎了一地的冰锥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像匕首刺入了应长川的心底。 ……只差一点。 这些冰锥只差一点就刺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心中竟久违地生出了惧怕。 …… 冬日青砖湿滑且还覆着一层薄冰,为了躲避正前方的冰锥,江玉珣这一跤摔得格外重。 还好江玉珣身上的狐裘与棉衣足够厚重。 他背后虽青紫一片看上去格外恐怖,但是并没有伤到脊柱。 江玉珣之所以会失去意识,还是因为他在向后摔倒的同时不可避免地磕到了后脑。 不幸中的万幸是,后背着地的动作在一定程度上起了缓冲作用。 江玉珣那一下摔得虽重,但是并没有酿成大祸。 诊断完后,随行太医第一时间为他冷敷伤处,以抑制瘀斑扩大与进一步出血。 这一晚,天子始终守在屋内。 不但没有离开床榻半步,甚至未曾阖眼。 直到天色渐亮,第一批棉衣与帷帐也经辰江送至桃延郡境内。 应长川方才离开此处前去处理朝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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