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此,”应长川随手倒了一杯茶说,“前朝有许多克扣军饷、物资中饱私囊之人,北地每年都有一批士兵冻死在冬天。” 曾去过北地的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心。 极寒之下缺吃少穿,怪不得在前朝“驻守北地”这个词与死无异。 说话间,太守府内忽然吵闹了起来。 隐约有人声透过窗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官道通了。” “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快去叫江大人吧,我们早早出发免得再出意外。” 去往桃延郡内部的时候到了。 说着,便有一阵脚步声朝着侧殿而来。 江玉珣放下茶盏,跟在天子背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将要走出门时,他终是没忍住问了应长川一句:“陛下是因为这个才决定推翻前朝的吗?” 《周史》并未记载应长川称帝的具体原因。 后世历史学家多默认他是功高震主引起了前朝皇帝猜忌,后为了自保而选择造反。 不过江玉珣却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殿门一点点敞了开来,冷风如刀般顺着门缝劈入屋内。 应长川脚步一顿,他忽然转身看向江玉珣,并轻轻一笑道:“那倒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江玉珣抬眸看向应长川眼底。 他的表情格外认真,甚至有几分期待。 溪口城内寒风呼啸,疾风卷着应长川的声音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天子的语气颇为理所应当,没有半点遮掩:“孤以为,天下无人比孤更适合这个位置。” 身为一名古人,他也没有半点为自己“洗白”的意思,直接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说完这番话,应长川便不以为意地推开木门,从殿内走了出去。 江玉珣则忍不住在他的背后笑了起来。 果不其然! 我就知道应长川绝对不可能是被逼上梁山的。 候在屋外的内侍官上前递上狐裘,应长川接过以后并不着急将它披上,而是忽然转身看向江玉珣:“爱卿以为呢?” “嗯?”正在调整衣带的江玉珣不由一愣,他突然笑了一下看向应长川,末了不假思索道:“臣也这么觉得。” ——开玩笑,应长川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是前朝那些皇帝才是真正的离谱啊! 风吹着雪雾,漫向整座太守府。 哪怕隔着漫天飞雪,江玉珣仍看到了应长川轻轻扬起的唇角,与漾满了笑意的眼眸。 天子向来不在意世人对自己的评价。 但此刻,江玉珣的话却如冬日的温水与暖阳一般,在顷刻间融掉了他心间的积雪。 令他生出了些许连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喜悦。 - 大周马车的车轮为纯木质地,雪天行走非常危险。 稍不留神便会打滑、失控并酿成大祸。 江玉珣一行人最终选择骑马向桃延郡深处而去。 只余部分必要物资由马车驮载。 身为桃延郡太守的童海霖与他们同行。 刚到官道边,江玉珣便看到了正咳个不停的他。 “童大人,您可是感染了风寒?”江玉珣上前有些紧张道,“雪一天两天也停不了,您若是身体不好的话,便先在溪口城内休息一下吧。” “……咳咳,不算什么大事,”童海霖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前,“老毛病了,也没什么药能吃。” 同样在整理鞍鞯的梁志为回过头来说:“依我看童大人兴许是还没有适应桃延郡这里的环境,这几年只要下雨降温,他都会咳嗽个不停。” 南北两地饮食、水土还有气候的差异都堪称巨大,此前从未出过远门且上了年纪的童海霖的确可能无法适应。 江玉珣正想再劝劝童海霖,但不等他开口对方已经翻身上马缓缓地向前而去了。 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我是一郡太守,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吧?” 说着脸上的褶子也跟着一起皱了起来。 溪口城附近原本是一片沼泽,可如今烟瘴频生的湖沼已经被修整一新,成为千亩良田。 一条条人工挖凿排水的小溪、沟渠与村镇相连,待到开春便能行船,童海霖所绘的图纸正在一点点变为现实。 这都是他近年来在这里做出的成绩。 不同于当年那个遇到事后能躲多远躲多远的都水使者,如今的童海霖似乎真的已将桃延视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并尽全力改变着这里。 江玉珣明白他心情。 “好,”江玉珣笑了一下,也跟在童海霖的背后骑上了马,“童大人切记小心脚下!” “定然!” …… 马蹄上裹了厚厚一层布料,勉强可以平稳地走在冰地上。 童海霖与江玉珣并肩而行,并趁着风雪的间隙和他聊着这附近的水田规划,以及桃延郡百姓近日的衣食。 “官道损毁如此严重,溪口城内百姓吃的应该都是仓内的储粮吧?这些储粮够吗?” 童海霖咳了几声说:“放心吧,算上军屯田在内,桃延郡的田地面积已经翻了一倍还要多!再加上今年和去年是都是大丰年,溪口城的粮仓已全被塞满,完全够度过这个冬季。” 梁志为也上前点头道:“对,粮仓那边在加紧舂米,每日定时定量分给城中百姓。” 新稻收获之后,首先要进行脱粒、晒干再存入粮仓,等到吃的时候再将其取出并去掉稻壳。 这样才能保证稻米长时期储存不变质。 “那就好。”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 官道上的树木已被清理干净,但几日没有走过人的道路,仍要比江玉珣想象中更加湿滑。 马匹行进的速度一降再降,众人出发的时候还能有一搭没一搭聊上几句,出城不久后却不得不集中注意力,观察着脚下的路面与马匹情况,再也无暇分心说话。 行走的间隙,江玉珣顶着风雪朝官道两边看去。 沿途的村舍大半已经被冰雪压倒,树木也东倒西歪地横在地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听童海霖说这附近的村民早已在官道堵塞前便离开了这里,或是去投奔亲友或是去了学堂中避难。 - 风雪穿过旷野,吹僵了江玉珣半边身子,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跟着发起了痛。 不知走了多久,童海霖终于眼前一亮看向远处:“江大人,前面就是棱平县了!” 江玉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向南看去。 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骑马走在最前方的应长川也停了下来。 虽隔着重重风雪,但众人仍能看一道黛影横贯于天际,挡住了烈烈的北风。 那便是位于桃延郡最南端,名叫“丰岭”的山脉。 官道被树木堵死之前,桃延郡下属几县已将县内详细受灾情况报了上来。 从那个时候上报的房屋倒塌数量便能看出,棱平县就是整个桃延郡内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来的时候江玉珣已经详细看过地图,并找到了缘由: 棱平县正巧处于“丰岭”的北麓,北下的冷空气和南上的暖湿气流就在这一带交汇。 越不过丰岭的冷空气通通在此地沉积,时间久了便酿成大祸。 不过转眼又有一阵狂风刮来,并于顷刻间吹散了天上的厚云与官道上的风雪。 没了风雪阻隔,官道两边的景象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果树?” 童海霖立刻大声回答道:“丰岭附近是桃延郡内最大的柑橘产地,官道两边种的都是果树。” “先别着急向前走,”看清道路两岸的景象后,江玉珣立刻翻身下马向橘林中走去,并朝身边人问道,“这几日果树可有人照管?” 天子也于此时下马缓步走向果园。 见状,众人都跟了下来。 童海霖回答道:“没有,这几日风雪太大,百姓没有棉衣都不敢出门。”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满是愁意。 这些果树是棱平县百姓最大的经济来源。 前阵子刚下雪的时候,百姓便着急想要出来做些什么。 但无奈于南方百姓压根没有应对此事的经验,且天气过于严寒,官府只得派人守在果园附近,将冒着风雪来此地的百姓通通遣回家中。 寒风吹得果树叶片脱落,树枝也被冰雪压折。 更严重一些的果树直接倒在了地上,看样子是彻底没了生机。 江玉珣上前将叶片上的薄冰揭了下来,直接转身对应长川行了一礼说:“陛下,这些果树必须尽早处理,不然必将全部冻死在今年冬季。” 他的表情格外凝重,配着风雪竟有几分肃杀之气。 应长川的神情也极其严肃:“棉衣预计再有三日便能经辰江全部运至桃延,届时先将其发给驻军,丰岭附近的果园也由驻军统一修整。此事由江尚书全权负责。” “是,陛下!”江玉珣立刻将他的话应了下来。 此时果园内明明围了几十号人,但是江玉珣和应长川之间却自成结界。 完全不需要第三个人插手,他们便将果园的事定了下来。 听完两人的话后,站在江玉珣身边的童海霖终于忍不住问道:“江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此行除了年轻官员外,应长川还带了不少农业方面的专才。 不过几人年岁较大,并未与众人一道骑马前往棱平县,如今还在溪口城休息。 不过来到溪口城的第一晚,观察过沿途景象的江玉珣就已经与几人详细交流过当地受灾情况,并定下了初步处理计划。 如今亲眼见到果园受灾情况,这计划便于江玉珣的脑海中清晰了起来。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天子一眼,而一旁的应长川也在此时缓缓点头示意江玉珣继续。 棱平县附近除了眼前这样规模庞大的果园外,还有许多分散在田野角落的小型园地,百姓自家院中也有果树栽种。 士兵不可能顾及每片田地。 届时还需要童海霖这个太守来安排人维护与修整,并将方法推广出去。 因此,江玉珣便直接从身侧抽出银剑向对方演示了起来。 他的动作格外干脆,三两下便将一截枯枝从树上砍了下来:“先要派人修剪冻伤的枝叶,切记要按照‘先轻后重’的顺序,先把那些已经不能再结果,但是还在消耗果蔬营养的枝干断去。接着再找百姓收来秸秆稻草铺在地上,为这些树保温保湿。” 童海霖和其他桃延本地官员连连点头,赶忙仔细将他的话记了下来。 同行的士兵更是目不转睛,生怕自己不小心漏掉什么。 江玉珣吸了吸鼻子将长剑收了回来:“来年春天雪化之后也不用再清理秸秆、稻草,等它们腐烂以后,正好可以为土地增肥。未来冬季就算不下雪,也可以这样做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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