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去薄薄细雪后,甲板上竟已经被一层厚冰所覆盖。 江玉珣扶着背后的舱壁慢慢地站了起来。 寒风顺着辰江刮下,担心士兵着凉受冻,天子全将他们安排在了靠近船舱的地方。 因此未曾去甲板上仔细探查的他们也没有发现,眼前的结白并非什么积雪,而是覆盖着薄雪的坚冰。 “这是怎么回事?”士兵喃喃道。 江玉珣攥紧了手心沉声道:“这便是南地与北方的不同之处……” 众人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尝试着晃了晃小腿,确定没有摔坏骨头后,方才摸索着一步步向甲板上走去:“北方冬季气温普遍较低,大多数时间雪落在地上便会松软地积成一层。” “只有官道上常被马蹄踩踏处才会融雪为水,最后再结为坚冰。” “对。”众人随之点头。 刺痛感如针一般触向膝盖。 江玉珣一边小心向前方挪动,一边轻声说:“而南方白天和地表的温度,却普遍高于北方。夜里下的雪会迅速结冰,到了最后上面方才覆上一层新雪。” “原来如此……”庄有梨也扶着舱壁站起身,与江玉珣沿不同方向走甲板。 两人的表情无比严肃,完全将方才的打闹与玩笑抛到了九霄云外。 说话间,江玉珣已经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船边。 他用衣袖裹着手拂去了栏杆上的积雪。 下一刻,一层薄冰又现于众人眼前。 江玉珣喃喃道:“栏杆也冻结了……” 偌大的甲板上瞬间没了声息。 守在走廊旁的士兵生于北地,早见惯了大雪。 出发时他们还不理解朝廷为什么如此担忧桃延。 如今看到这被坚冰包裹的世界,他们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危机的到来。 桃延郡的形势恐怕极为不妙。 - 为保证船行安全。 船舱内的炭盆全被水袋取代。 每日楼船都要停泊一阵,并上岸在安全处烧水灌袋。 将近傍晚时,游船缓缓停在了一座不知名的码头边。 江玉珣也趁着这个时候走下了楼船。 “……咳咳,江大人!”负责烧水的士兵向江玉珣行了一礼,忍不住道,“船下风大、烟呛,您还是先上船休息吧。” 烧一船的热水可不是一个小工程。 此刻锅灶全部支起火也已经点燃,周围被浓烟包裹一片灰沉。 江玉珣轻轻咳了一声道:“没关系,我在这里走走就上船。”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一棵低矮的灌木前。 阳光透过烟尘的间隙照了上来,浓绿的叶片竟随之泛起了莹莹的光亮。 江玉珣上前吹走覆在叶片上的雪花,厚厚一层“冰盖”随之露了出来。 常绿的灌木如冰糖葫芦般被透明的冰壳包裹。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脱掉手套,并徒手剥开冰壳,对着太阳照了起来。 冰壳完美复刻了叶片上细密的纹理,水晶雕琢般在他的手上闪着光亮。 然而江玉珣却没有半点欣赏的意思。 他的心情比在船上时还要沉重。 楼船暂时还没有进入桃延郡境内,此地的冰灾便已如此严重,桃延的灾情也可见一斑了…… - 这一日,天子接连下达圣旨,令周围几郡将储炭运向桃延,同时命人先乘快舟赶赴桃延,并于第一时间开仓施粥。 傍晚时分,又与江玉珣一道登上了另一艘楼船。 今年春,昭都附近军屯田中开始大范围种植棉花。 几个月前这批新棉方才采摘结束,储存于宁平仓内。 此次南下江玉珣本想将全部棉花带至桃延,但无奈棉花实在是太过占地方。 到了最后,几艘楼船加在一起也没有带够他想要的量。 江玉珣轻轻叹了一口气,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右手取出一朵新棉。 “……其实南方也不是不可以种棉花,只是多雨容易吐絮不畅,且高温高湿,更加容易生出灾病而已。早知道今日,年初的时候就该让这附近也试着种植棉花。” 桃延附近本不会下雪,百姓或许就连最普通的缊袍都没有。 江玉珣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过冬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轻抚着手中的棉花,语气颇为落寞。 应长川缓步上前,他看出江玉珣有些自责:“若没有爱卿提醒,连这几船的棉花也不会有。” 江玉珣轻轻摇头。 他明白应长川的意思,但此刻见到辰江两岸的景象,他却怎么也过不了心中这一关。 ……自己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 来自现代了解历史的自己,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的。 江玉珣吸了吸鼻子:“往后荒地开垦结束,可令百姓一半种粮,一半种桑树、麻、棉,若是人人每年都能有一套两套的新衣服穿就好了。” “……开疆辟土是盛世,衣食无忧更是盛世上的盛世。” “吃饱穿暖”对现代人而言很是寻常,但到了古代却是一个大难题。 辰江上的雪一会下一会停。 两人说话的时候雪正好停了下,厚重的灰云也被大风吹走。 多日未见的晚霞如墨一般从天空泼洒而下,落在了江玉珣的面颊上。 照亮了那双稍显暗淡的黑眸。 “真难啊……”他忍不住低声道。 古代压根没有“平民百姓应该吃饱穿暖”这个概念,更别说做到了。 ——毕竟历朝历代的百姓都是这样过来的。 江玉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正要起身,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玄色。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俯身将棉花从自己的手里接了过去。 江玉珣顿了顿,略有些疑惑地转身向对方看去:“陛下?” 应长川没有说话,反倒是用另一手轻轻将江玉珣拉了起来。 赤红的夕阳洒向如镜一般平静的辰江,映在了二人身上,如为他们披上了一袭红衣。 “好。”应长川缓声道。 话音落下,他便把手中的棉花轻轻地放回了棉堆之中。 末了突然转过身看着江玉珣的眼睛说:“孤答应你。” 如火的夕阳燃向雪白的棉云。 应长川几乎一字一顿道:“未来大周百姓,定不会再挨饿受冻。” 说话的时候应长川仍未松开手。 淡淡的热气顺着掌心相交处传到了江玉珣的指间,激得脉搏随着应长川的话语一道轻轻地跳了起来。 同在此时,又有一朵巨浪自辰江上打了过来。 撞得楼船跟着它一道轻晃。 江玉珣的心潮竟也随之澎湃。 ——衣食无忧是很难,但那又怎样。 应长川这个大周土著都敢承诺,自己怎么能畏难? 大风吹净了江上的积云。 晚霞如碎金一般洒满了大地。 江玉珣缓缓笑了起来,忽然在此刻回握住了应长川一直没有松开的那只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 江玉珣回到楼船上时天已经黑了。 他简单用过晚餐后,便回到了外舱。 此时应长川还没有回来,内侍官早将一个木盆放在了桌案上。 这是用来治疗冻疮的汤药。 水刚端来没一会儿,此时还在冒着热气。 江玉珣坐在桌案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了拨水面。 过了一会后,方才一点一点地将右手沉了进去。 “嘶!”也不知这汤药是什么东西熬成的,江玉珣刚把手指泡入汤内,便感受到了一阵难言的刺痛。 除此之外,还有难以忽视的火辣之感。 ——和上一世切完辣椒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江玉珣手上未长疮的地方都受不了这样的辣意,更别说生了冻疮的地方了。 ……要不然先算了? 江玉珣上一世没有长过冻疮,但经验告诉他等到春暖花开之时,这东西便会自己消失。 反正去了桃延郡还要继续挨冻,现在泡了也是白泡。 江玉珣迅速说服自己把刚没入汤药的手指抽了出来。 然而不等他处理残局,用完晚膳的应长川竟在这个时候走入了舱内。 他站在舱门处,直直地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青紫中隐有溃烂的右手上。 “爱卿不是说不严重吗?”说话间,天子已快步走了进来。 应长川吃得这么快?! 江玉珣心虚地将汤药在了背后:“今早食指有些泛红,臣也没有想到去逛了一圈之后,竟然变得这样严重。” 应长川站在江玉珣面前,沉声看着他道:“爱卿既知严重,为何又要倒掉汤药?” “因…因为……这汤药有些过分刺激。”江玉珣鲜少见到应长川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忐忑。 天子没有说话,直接把江玉珣藏在衣袖中的手抽了出来,一回生二回熟地替他挽起了衣袖。 江玉珣被他吓了一跳:“实在是不必了,陛下!” 谁知应长川非但没有停手,甚至……不由分说地握着他的手腕,一道浸入了汤药之中。 江玉珣连忙道:“这汤药非常辣手,陛下小心。” “无妨。” 应长川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且整整大了江玉珣一圈。 他轻轻松松便将身边人的手裹在了掌心。 应长川虽养尊处优贵为天子,但多年的戎马生涯仍将他的皮肤晒成了浅浅的蜜色。 相比之下,江玉珣被风雪冻了一天的手显得格外苍白。 应长川似乎不觉得这汤药辣手。 他一手握着江玉珣的手腕,一手撩起水朝江玉珣手背上的伤处淋去,动作格外仔细。 两人的手指纠缠于水下。 墨色的汤药轻轻坠入盆内,生出一阵细响。 ……江玉珣忽然觉得,舱内的气氛不大对。 他忍不住移开视线,略不自然地开玩笑道:“臣的手是有些多灾多难,但好在都是小伤……虽然麻烦但不怎么碍事。手嘛,能用就好。” 应长川忽然蹙眉,握着江玉珣的那只手也不由微微用力:“能用就好……爱卿当真大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子的语气似乎在这一瞬变得有些冷。 江玉珣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对方。 我自己的手还不能自己处置了? 他没忍住暗戳戳怼了一句:“臣手如何自己最为清楚,陛下这话说的好似比臣自己还在意这只手似的。” 应长川垂下眼眸,继续替江玉珣淋药。 他的动作轻缓而随意,语气也是同样的轻飘。 ……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似一阵冬雷在江玉珣的心间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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