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从井里拎起水,两个人抬了水桶上路,阿苏南走前面,阿朵怕他受不住,悄悄把水桶移到自己面前。回到家刚把水倒进水缸,阿妈就端了一个粗陶碗过来。 “南仔,快来,趁热把药蛊喝了。” 阿苏南看着阿妈手里的药碗,小脸顿时皱作一团,大有抬腿逃跑的架式──对于随安来说,这一世什么都好,尤其要感谢朗玛神给了他一具还算康健的身体,他的新生几乎毫无瑕疵,若是……若是没有药蛊的话。 天底下最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每天都要面对一碗用毒虫炼熬的药蛊,还不得不仰脖子喝下! 是的,不管随安多么的不情愿,不管随安心里面多么的恐惧多么的恶心,他不得不喝,因为这里是巫夷,是毒虫遍地瘴气弥漫的穷山恶水,这里的人家家家养蛊人人食毒,无它,只因为这是生存之必须──如果不是打小在药水中泡大,如果不是每天一碗药蛊,他走不出寨外十里、活不到明年春天…… 这,大概就是随安最最怨恨孟老婆子的地方了:你说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公职人员,不一直干得好好的吗?没事你当奸商做啥?本来他喝了六年的药蛊早就习惯了,偏偏孟婆汤不过关,害他记忆恢复,现在一看到这碗辛臭与异香并存黑乎乎又黏又稠的酱色浓汤他就想吐! 旁边的阿妈和阿朵都是训练有素,阿朵按住他的双肩,阿妈捏着他的小鼻子强行灌下药蛊,阿朵立即送上一小勺蜂蜜,还笑盈盈地拍拍他的小脑袋:“晚上我要告诉阿爸南南今天最乖了,自己喝了药盅。” 阿妈更是指着小人儿缩作一团的五官哈哈大笑,没有一点亲妈的样子……阿苏南正在和一阵阵的反胃做斗争,无暇理会家里的两个无良女人。 ======= 注一:伢仔即小男孩。仔读zai音,同“崽”,又作伢崽。
第2章 南仔进学 正是春耕时节,阿爸阿哥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然黑尽,擦一把脸喝一盅茶,闻着火塘上浓浓的肉汤味儿,阿爸一声令下:开饭。 巫夷人家生活简单,家家住木楼升火塘。所谓火塘,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半米多高的方形池子,可大可小,池子里放柴火,终年不熄,火塘边砌水瓮,温着热水,火塘上挂锅子,煲着热汤。巫夷人的食谱也很简单,火塘边烤肉烤饼,锅子里煮菜汤,天天如此。所幸这是一个半耕半猎的民族,大块的烤肉不是每天都有,汤锅里面的小肉块却是终年不断,前世随安读野史,知道古代就算是活在“盛世”,多数人家也仅仅是勉强能够填饱肚子,“初一十五打牙祭”已经是家境不错的小商家才有的生活水准,对于能够投生到一个天天都有肉沫味儿的地方,即便杂粮饼的口感不太好,他也深感庆幸了。 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上吃晚饭是一天当中最温暖的时候。木楼外面黑漆漆一片,夜来风紧,山风呜咽而过,单是听着都觉得寒意浸人;木楼里面却是塘火熊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阿爸用刀子割下烤肉,分到每个人盘中,旁边的阿朵为阿哥盛上一碗汤,阿妈强行把苦菜叶放进幼子碗中,每个人的脸庞都被塘火映得红彤彤的,满足的笑意几乎盈出脸面……这么简单却快乐着的时刻,在前世随安的记忆中却不多见。 今天晚上,阿妈逼着幼子把苦菜叶吞下肚,看向家里的当家汉子。 “他阿爸,南娃明天就要进学了,家里攒了八个鸡蛋,我给先生送去?” “送,要送。下个月就是赶山会,要给南仔买些纸墨,还有笔和砚台,都要买。” “阿妈,我找到一窝野蜂,过几个月收了蜂蜜,换钱给南仔买纸墨。” 十二岁的阿苏措放下汤碗插嘴,阿朵却不甚同意:“蜂蜜留着给南南,我去年的裙子还可以穿,省下钱给南南买纸墨。” “你长高了,去年的裙子穿不了了。” “裙子可以加长,不用新做,不信你问阿妈……” “阿爸,纸墨很贵吗?卖了大红袍还不够?”听家人讨论他的笔墨问题,阿苏南歪着脑袋问阿爸,大红袍是他家木楼下的一只大公鸡,很是威武,还是他给取的名儿。 所有人都给逗笑了,阿爸笑着给他解释:“大红袍七八斤重,卖不到20文钱,纸很贵,100张只有薄薄一叠子,却要五百文。” 阿苏南愣住了,不只他,连阿朵都忘了嘴边的饼子,傻傻地看着阿爸:“弄个贵!” 只有阿哥略略知晓一点物价:“上次亚阿叔不是讲说只要80文?” 阿爸呵呵一笑:“亚罗讲的是芭茅纸,太糙了,不能用来写字。” 阿妈感叹:“给读书人用的,都是贵重物事啊……” 全家人都沉默了,阿苏南恨恨咬下一口杂粮饼,他在山寨里长到六岁半,至今没出过寨子,不清楚这里的物价,此前猜到纸会很贵,但没想到会贵到这种程度──二十只大公鸡都换不了一叠纸,要晓得他们朗阿寨一家人一年也喂不了十只鸡! 阿苏南是乖乖仔,跟大人呆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平日听大家闲谈,知晓寨子里的男孩子到了七岁就要进学,不用交纳束脩,但要自备纸墨,买不起就用沙盘替代。所以每个寨子都有先生,先生还兼任医师,夷家人家家养蛊都具备一点医学常识,不过只能应对常见的外伤风寒一类,大一点的病症还是要找先生。据说先生是大巫派下来的,他的生活费也由大巫负责,寨子里只提供木楼给他居住就行了,不过山里人实诚,崩管有没有小孩子读书,大家都会送些鸡蛋瓜果过去,东西不多,胜在心意。 据阿苏南所知,这里的学校不是全日制,只上半天学,不留作业,农忙时还会放假。毕竟不是现代,巫夷又没有科举,对于读书自然不如汉民族执着,多数人只求识文断句,像他阿爸,从七岁到九岁读了三年,十岁起跟着家人耕田打猎,到了十二岁上就算是熟手半劳力了,每天不是下田就是进山,从来不摸书本,勉强识得一箩筐大字已经非常的让人吃惊。 不过,会读会的孩子也是有出路的,先生会把有天赋的孩子推荐上去,百年间寨子里也有好几个孩子走出山寨,听闻是去了月街,成了“大巫的弟子”──阿苏南过了很久才闹明白,所谓“月街”,不是街,夷家人把城市叫作“街子”,意指“很多条街聚在一起”的意思,所以,“月街”就是“月城”,位于大巫所在的圣山脚下,是巫夷的政治文化中心。 “巫”夷“巫”夷,巫夷这个地方,自然是有“巫”存在的。不过巫者离朗阿寨的乡亲们太过遥远,一辈子都见不到一个,远不如去往月街实在,而“成为大巫的弟子”,就此成了山里人至高的荣誉和梦想。大家都不笨,又都读过两年书,对于哪些孩子会读书心里有数,像阿苏南,小小年纪就坐的住,人又聪明有灵性,这才六岁半就被先生收入学馆,整个寨子都说这伢崽必定是个有出息的,说不定将来还会去往月街,所以阿爸阿妈才会急着要给他置办文房用具,若不然山里人家做啥去碰那些个清贵物事,跟其他孩子一样,用树枝在沙盘里面胡乱划划,一个子儿都不用花的。 吃罢晚饭,阿朵收拾碗盘,阿妈用带肉的大骨头和着蕃薯山芋还有菜叶煮了一大锅狗粮,又在火塘边调了一盆热水,要阿苏南脱衣服洗澡,别说明天第一天进学,一定要给先生留下个好印象,就算是平常日子,夷家人也都尽量把自个儿收拾的干净整洁,只因这里是巫夷是朗阿,不打理干净就会生病。 阿苏南不反对洗澡,但他反对“被洗澡”,尤其是当着全家人的面。所以,打从阿妈搬木盆开始他就像只小狗一样围着阿妈脚边呦呦叫,一个劲儿地嚷着“阿妈阿妈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企图劝说阿妈相信他的能力,可惜劝说无效,阿妈三两下把人剥光了扔盆里,引得每天都要坐旁边看热闹的阿爸阿哥哈哈大笑。 阿苏南哭丧着脸被阿妈用麻瓜布从脖子搓到脚丫子,再用布巾擦干,好不容易可以穿衣服了,旁边的阿哥突然出手,一把将人扛到肩上…… 可怜的阿苏南就这般光溜溜的被阿哥扛回房间扔到床上,山里不缺木头,棉被却是要花钱的,于是他打小就跟阿哥钻一个被窝。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阿苏南本来对阿妈阿哥存了一肚子怨气,结果脑袋一沾枕头就万事不知,呼呼入睡睡成一只小猪崽。 *--*--* 第二天一大早,阿苏南被阿朵摇醒,昏头昏脑地穿衣洗脸吃饭,开门的时候给冷风一吹,这才记起今天是他第一天进学的日子,难怪穿的弄个齐整,连小皮靴都上脚了…… 对于上学阿苏南还是比较期待的,巫夷人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文字,这也是他的母语。阿苏南对于前世今生的心态非常微妙,一方面,他知道前世的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那是他用27年走过的短暂一生;另一方面,他前世的记忆不是与生俱来,他生于斯长于斯,更有视他有若珍宝的父母兄姐,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虽然不长,但它们鲜活、真实、并且快乐,所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得了精神分裂,随安和阿苏南并不是同一个人,他用阿苏南的心去感受生活,又用随安的理智去认知这个世界……或许,是他太贪心,前世的记忆不能遗忘,今生的快乐又不愿意放弃?因了这个缘故,别的穿越者或者会出现认同感归属感优越感方面的问题,这于他却都不成问题,他自认不是穿越者,对他来说,前世只是记忆,今生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他打心眼里希望在这个世界好好的活下去,跟家人一起。 想起今天要上学,阿苏南立时高兴了,在原地蹦了两蹦,抱着沙盘一路小跑奔到学馆,发现小儿郎们都到了,不过皮小子们都没有呆在木楼里面,一个个正一本正经地在晒场上站桩呢。 每一个村寨都有祭台,祭台前面都有晒场,一般来说,这也是寨子的中心位置,是寨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朗阿寨给先生建的木楼就在晒场旁边,学馆设在先生家里,这会子大家站桩的位置就在学馆前面的晒场上。 阿苏南眨巴眨巴眼睛,明白了:如今还是初春时节,天亮的晚,光线不好,读书写字费眼睛,反正男孩子们也到了习武的年纪,索性让大家先蹲马步。夷家男子都会打猎,先生也是个会猎射的,他现在为孩子们打打基础,真正的看家本领还是要各家长辈自己调~教。 想通了这一层,阿苏南马上放下沙盘站到猴儿群后边,双腿半蹲,双拳握紧,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扎起马步。 先生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苏南,小小的一个人却把马步扎的有模有样,咬着嘴唇,应该是在竭力忍耐……这小人儿,生在弄个闭塞的山寨,连寨门都没有出去过,却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好似天生带着一种书卷气,小小年纪就透着一股子从容沉静,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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