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山乃是定海岛上唯一的一座山,它地势高耸,不受潮起潮落的侵害,也不惧海上的来风。因此整座定海岛上的富贵人家,几乎都坐落在海州山上。 就连府衙,也修筑在海州山的山腰上。 这雪,难道真是天上的云中郡王,要施下惩戒才落下的吗? “想来有许多朋友从未见过雪。”天上的云中郡王开口说话,“此物便是雪。初雪。” 村民傻愣愣地扭头,看向那明瓦之中高不可攀的仙人。 仙人似乎又变成前几次的模样了,他说着话,身边的雾气就凝出文字。村民猜那个大大的单字,就是“雪”。 “遇寒则凝,遇温则消。谓之雪。” 他拿起那座水晶球,用手轻点,球里那缓缓减弱的雪花,便又密密麻麻的漂浮了起来。 随后他放下水晶球,拎起酒壶豪饮一大口,击球吟道:“明月不可饮,秋风不可招。长天一片影,万里共萧萧——” “万里共萧萧!” 定舟山上知府衙门内,有人失声打碎了茶盏:“去,快派人渡海瞧瞧,可是真的万里萧萧!” “大人!那云中郡王就在天上盯着,此时不忠,恐怕……”一旁的知事连忙道,“依臣浅见,那云中郡王发怒,也无非只是为了粮种的事,不如……依了他就是了。” 知事说着话,眼睛极快地扫了窗外几眼。衙门里的丫鬟小厮都吓得狠了,此时都窝在檐下瑟瑟发抖,也没个人来管他们老爷。 知事几步上前将门窗紧闭,没了呼啸灌入的凉风,知府一身冷汗才渐渐有了热意。 “你说得有理。”知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云中郡王一直掌管此事,不为此发怒,还能为了什么呢?传我令,将——” 话到这里,知府突然一僵:“那库房之内,可还有粮种?!” 知事闻言一愣,脑袋一转随即脸色大变:“最新入库的那一批,秋种之前便已分发完毕了。” 他们定海岛温暖,气候格外适宜土豆生长。是以一年可两种。秋种便在秋收前十日。此时那些粮种,恐怕都已经出苗了。 知府脸色一白,随即他咬紧牙关道:“给了谁,就让谁出!给不出来,当心他们的脑袋!” 知府衙门外不远,定舟山上下都是一片慌乱。 他们生长在这温暖之地大半辈子,便是有去过北方的,也未曾见过这样的雪。怎么就、怎么就盯着他们头顶落呢? 长天一片影,万里共萧萧……这下雪的云,难不成当真是云中郡王弄来的? 他都飞升成仙了,何苦管这凡俗的破事!心心念念的放不下,也没见几人念他的好! 定海岛的“洲半城”府上,那掌家的老爷子脸色几变,才指着满堂慌乱的儿孙道:“去,将夏收的土豆都拿出来,岛里有多少农户,就均分给多少人家。” “爹!”长子立刻瞪大了眼,“爹你今年给了,明年如何?!那些佃农都是贪得无厌的,今日有了明日没有,便要心生怨恨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洲半城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土豆收价是贵,可你也得想一想,你受不受得起这富贵!那老神仙现在可就在天上盯着咱们,忍得一时痛,才能得一世安稳富贵。” 他眼皮早已耷拉,眼神却比岛上野兽更利。 刀刮似得眼眸逡巡过满堂子孙,将每个人都看得瑟缩了,他才再次开口:“那云中郡王就是个孩子。飞升成仙了还惦记着家里。可成仙是那么好成的么?等来日他有了别的差事,自然也就忘了这里。” “可是爹,儿子听说那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长子快言快语道,“若是云中郡王一年半载也放不下,咱们可怎么办啊?” 老爷子拄着拐,被他气得浑身一抖,扬手一道耳光厉喝道:“谁知那话本子上讲的是真是假!便是真的,我等不到还有你,你等不到还有你孙子!那飞升的郡王还能看顾着佃农生生世世吗?!” 长子的头被狠狠地打偏了去。 他脑子嗡嗡地盯身后的偏窗,似乎见到那天上的云中郡王正在看向他。 于是嗡嗡的脑瓜顿时轰鸣,他双眼一黑,膝就软了下去。 …… “哎——大人!” “何大人!”小厮步履匆匆地跟着何清极,“我们大人真的不在家。” 何清极充耳未闻。他闯进蔺获府中,就直奔后院而去。 今夜月明雪清,一片白茫茫之中,蔺获果真在后院喝酒。 见瞒不住了,小厮只能俯身告饶:“大人,我拦不住何大人。” “没事,下去吧。”蔺获拎着酒杯,冲天上明瓦遥遥一举,随后仰头一饮而尽后,才看向何清极,“我与无咎喝酒,你不请自来做什么?” 何清极冷着一张脸,一撩衣袍就在蔺获对面落座:“我今日做个恶客,是想请你蔺大人,与我上一道联名折子。” 蔺获眼一瞥,便如听见笑话一般笑了起来。 何清极不在乎他的态度,直接道:“今日无咎既已示警,想来那皇城之外,你我都看不见的地方,恶气骤生。天子当施雷霆手段,以正天下清明。” 蔺获漫不经心地倒了杯酒,又慢条斯理地饮尽了,才笑道:“何大人现在急什么?难道你现在讲话,我们陛下能听得进去了?” 何清极冷道:“殿下自然是能得。” 蔺获摇了摇头:“是听你的,还是与无咎怄气,你总该分辨得清楚。我们这位陛下,受了先皇的磋磨……” “蔺获!” 蔺获闭了嘴,干脆拎起酒壶,也像景长嘉那般豪饮起来。 他们那位死状不雅的先皇,性子倒也真是随心所欲得很。满心怜爱时,异姓的郡王敢说给就给,刚出生的太子也能说封就封。 等到人走茶凉、爱意消退,便想父死子囚。 蔺获无数次的想过,若非对长公主这个互相依偎着长大的妹妹还有深刻的感情,景长嘉恐怕等不到前去北疆,就要在京城幽禁至死。 可谁知道,这父子两竟都还能动同一个心思。 他想着这些事,都觉恶心得很。 冷酒入喉,压下心中反胃。蔺获手一扬丢开空荡荡的酒壶,俯身拎起又一坛,正要拍开,何清极伸手过来,直抢酒坛:“蔺获!难道陛下闹脾气,暂且听不进去,身为人臣该说的话就不说了吗?!” 蔺获扬手避开他,懒得答话。 何清极猛地起身:“你莫要做这幅模样,我自然也知道你们心中都怎么想我。可我告诉你,我从不认为在陛下登基后,我针对无咎是错!我何清极立身一世,对得起天、地、君、亲、师!” 他言辞铿锵,掷地有声:“若我当真有错,百年之后泉台相见,自会向无咎长跪不起。” 蔺获眼皮一掀,声音冷厉:“你莫要忘了无咎已然成仙,你哪怕千刀万剐也见不到他。” “蔺予之,你也别忘了这是无咎要守的天下!否则他堂堂郡王之尊,何苦去北疆吃风咽雪!” 何清极神色比他更利:“镇抚司在你手中,这天下是否万里萧萧,你比我更加清楚。蔺予之我只问你最后一次,这天下百姓你管是不管?!” 蔺获额上青筋直跳,他仰头看上天上明瓦,只见景长嘉执着那玉一般的酒杯,动作轻快地与那冰雪样的糕点碰杯。 极轻的“咔嚓”声响起,冰雪骤然破碎,内部鲜红的玫瑰膏便如血般流淌了出来。 蔺获扔开酒杯,起身道:“去书房。”
第30章 天上风雪随着明瓦的影像一同消失了。 杨以恒凝望半晌,无趣地收回目光。 看来他的好哥哥,对他的所为也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宁肯降下大雪,也不愿与他再多说一句。 这实在是无趣得很。 这满桌的折子也无趣得很。 整日里只会那么些话,要他们立在朝上,又有什么用? 先前的雪也不知把他们的宅子都埋了没。若是埋了也好,至少耳根清净。 就在此时,王公公悄然进入,轻声道:“陛下,蔺大人求见。” “他想见我?”杨以恒嘴角一勾,“不见。” 王公公谨慎地道:“蔺大人说……是有关于云中殿下的事,想与陛下商讨。” 杨以恒翻折子的手一顿。半晌手一扬,将折子丢到一边。他安静地看着满桌奏折,胸膛的起伏逐渐变得明显。 王公公听着越来越明显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奏折:“陛下,不若……见一见罢。云中殿下在天上,还是看护着您的。” “他……” 杨以恒吐出一字,又猛地停了下来。 殿外白雪皑皑,印着天上月色,有一种冷冷清清的灼人。 明月不可饮…… “弄些积雪煮茶,”杨以恒突然道,“让蔺获进来。” 积雪煎茶是风雅之事,自然也要在风雅之地。 蔺获对杨以恒突如其来的兴致没有任何兴趣,他揣着奏折连夜赶来,只为了一件事。 王公公上了茶就躬身退了下去。 他知道蔺获深夜前来,只会触杨以恒霉头。上了茶后就干脆避得远远地,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眉垂目当个木头人。 一炷香后,蔺获领着一队御前蓝翎卫匆匆离去。 一个时辰后,镇抚司金甲卫由四方城门散出京城,消失在积雪之中。 大雪纷飞的阳台上,景长嘉小心吃掉玫瑰膏,悄悄收起果酒,拎着它们的外卖包装去毁尸灭迹。 “系统,情况如何?” 万界互通系统有些打蔫儿。它的能量瞬间倾泻一空,又眨眼被反哺灌满,搞得它有些重回开机的虚弱。 系统没有及时回答,景长嘉忍不住关切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系统蔫蔫儿地说,还不忘道,“下次有这样的好事,还要叫我。” 80的能量倒出去,120的能量返回来。这种好事除了宿主这里,哪里还能找到! 景长嘉失笑摇头:“这种事越少才越好。次数多了,就不奏效了。” 神仙干涉凡人事,一次是显圣;两次是施威;三次四次……就该想想怎么弄死这个没有分寸感的神仙了。 他可以利用现在弘朝对他这个身份的好奇与畏惧,让事情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可这方法也就只管用这么一次。 日后……便只有命运自担了。 系统有些不明白,景长嘉之前威逼利诱他来一场雪的时候,分明是焦虑担忧的。可雪一落,他又换了个态度。 甚至让系统觉得,他有些冷漠了。 它茫茫然的鼓出了一个问号。 景长嘉回到阳台,一边收拾那些小物件,一边说:“先前诈你,是因为我不信你只有这点能力。” 一个刚刚开机就能让时间停止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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