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杭心中纵有千万般不舍,也明白萧亦行决心已定,无法转圜。
一时间,思绪被拉的无限绵长。记忆逆流而上,穿过昆仑山巅高空坠落时的相拥,穿过忘川岸边茕茕而立的身影,停留在滚滚尘烟中,萧亦行跌跌撞撞扑向五行封印的模样。
刹那间,耳边的风停止了。
他睁开眼睛,感受着这个有力的怀抱,直视那双温柔的凤眸,停止了央求。
眼前的人,趟过忘川,越过血海而来,等了他整整十三年。
萧亦行永远是那般倔强而坚强,从不屈服也从不放弃。
死生契阔,那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无需言说。
“我相信你”,带着哽咽的嗓音缓缓荡至耳畔:“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阿杭”,萧亦行瞬间明白了这层意思,他声音发紧,“你听我说…”
轻轻的一个吻堵住了他的话语,浅尝辄止又温柔缱绻。
楚杭的眸中泪光点点,又亮如星辰。“亦行,我相信你会拼尽一切,回到我的身边,我也是如此。生死二字太轻,还不够将我们分离。”
在摧毁一切的灾难面前,所有儿女情长都不值一提。他清楚萧亦行此去定有他的用意,而自己能做的只有相信和支持,以及与他同生共死。
不同于以往分别时的极尽缠绵,那一晚,楚杭出奇的冷静。
萧亦行连夜将所知晓的关于琅琊阁、北桓和五行封印之事一一写下,包括设想了种种可能发生的情景与应对之法,转交给陆隐南。
他奋笔疾书至深夜,楚杭在一旁默默陪着。
天将破晓之时,萧亦行又写下另一封书信,是留给易星辞、易星洛和江屿白的。信中并未讲明他离开的缘由,只是叮嘱徒弟们勤加修习,不得擅自离开碧云天,末了又在结尾处又加上一句,违者将被逐出师门。
字字严厉,可实际上连提笔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楚杭覆住萧亦行的手,“明明挂念得紧,却做出这么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你这又是何必?”
萧亦行道:“他们还太年轻,做事冲动、不计后果。”
楚杭低低笑了起来,“相信我,即使再过二十年,他们也还是会如此。”
“所以”,他慢慢收敛了笑容。
微曦的晨光中,楚杭清澈的眸底渐渐深沉。他俯下身在萧亦行的额角印下一吻。
“答应我们,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踏上去往琅琊阁的灵舟之时,萧亦行只觉一切恍然如梦。
浓墨的黑云挤压着天空,风卷云层在身边翻涌而过,沉重地仿佛要坠落。
风雨欲来,灵舟上静谧无声。
他不敢回想一个时辰前离别时的场景,那双极度不舍和伤心至极的眼神如刀割一般在心里来回拉扯,让他胸口剧痛,几乎快要失去离开的勇气。
沈念辰并不全然清楚北桓带走萧亦行的用意,他行走还有些困难,勉强朝着师兄的方向挪了挪身子,刚想开口缓和一下双方剑拔弩张的氛围,就被北桓冷冷斥道:“不关你的事。”
“我提醒你”,北桓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念辰,沉声道:“他到琅琊阁之后,自会由专人看管,不许你接近一步,听明白没有?”
沈念辰倏忽间脸色微变,“师尊,你这是不信我?觉得我会放走他?”
“不,你的确忠心”,北桓语气微顿,俯下身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一刀,连我都下不去手。”
毛骨悚然的寒意顷刻间袭来,沈念辰僵直了身子,怔楞地看向北桓深不见底的瞳孔,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极度不详的预感在心头蔓延开来。
滚滚惊雷之后,终于下雨了。
春末夏初的雨,总是下得很急。云层越压越低,雨线绵绵密密,根本没有停下来的征兆。
灵舟自动开启了避雨结界,在浩渺烟波中穿行,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在结界上,溅起白茫茫一片水汽。
萧亦行被捆仙锁缚住双腕。银色的锁链看似极轻极柔,却锋利如刀,但凡有一丝灵力波动都会瞬间收紧,嵌入皮肉。
仇人近在眼前,萧亦行心绪难抑,周身灵流在激烈的情绪催化下翻涌不休。不消一会儿,他的手腕已被磨得不成样子,殷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在地,袍袖上血迹斑斑。
他彻夜未眠,眼下泛着一圈淡淡的乌青,在内力被封堵的反复磋磨下,体内真气运转失去平衡,一阵阵眩晕的感觉涌了上来。
灵舟在电闪雷鸣,滂沱大雨中颠簸不休。
萧亦行紧紧闭上眼睛,额前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亦行,你没事吧?”北桓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反常。
萧亦行阖目不答,丝毫不想跟他多说一句,但晕眩欲吐的感觉却越发强烈地袭来。
“你怎么了?”北桓不理会他的抗拒,直接掰过他的下颚逼他抬头看向自己。
清冷隽秀的脸庞已经白得失了色,凤眸失焦,隔着氤氲的雾气,让他心神倏地一颤。
平心而论,他不可能对着一个和墨闻如此相似的人,完全无动于衷。
一瞬间的恍惚过后,萧亦行立刻恢复了神智,他脊背绷直,渐渐露出了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神情。
“罢了”,北桓拂袖一挥,解开了绑在他手上的捆仙锁。
厚重的灵力覆在双腕上,血流不止的皮肉迅速收口愈合,不过片刻,连一丝受伤的痕迹都没留下。
“阁主这是做什么?”萧亦行立刻抽回手,冷嘲道:“莫非是假仁假义惯了,连自己都信了?”
北桓见不得这张脸上对他的鄙薄与讥讽,只淡淡道:“此处离琅琊阁还有一日的路程,我劝你休息一下。后面的事情,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夜深之时,灵舟缓缓降落在了琅琊山巅。当晚萧亦行就被关进了听松阁,那是后山一处极为隐秘的地方。
沉重的木门一层一层轰然打开又渐次阖上,墙壁、石柱上的咒文隐隐约约亮了起来。
那是北桓所刻下的禁锢符咒,密密麻麻嵌在阁中每一处地方,没有他的允许,无人可进也无人可出。萧亦行被关押在此,根本插翅难飞。
这么庞大的法阵绝非一日之功,一切根本早有预谋。
萧亦行平静地望向北桓,“你究竟想做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不急,等你见过纪颖舟,我们再谈。”
他进屋之时就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这味道很淡,又实在不同寻常。萧亦行的目光仔细扫过屋内的陈设、桌椅、墙壁,忽然间,一个发现让他浑身都渗出细密的寒意。
“海松木?此木无惧水火,珍贵难寻,你竟然搜罗来建了一整座阁楼?”
他的声音微哑,面色发白,继续道:“整个琅琊阁,只有我一人是水火灵根属性。所以此地,本就是为了关押我而建?”
北桓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深不见底的眸中神色难辨,他没有回答,转身欲走。
“站住”,萧亦行一瞬间血液冲上头顶,积压已久的情绪此刻猛然爆发出来,“既然早有筹谋,又何必遮遮掩掩,不如今日一并摊开。”
风声穿堂而过,阁楼内的灯火渐次点亮。北桓的身影从暗中走来,影影绰绰的烛火下,他的脸庞条线分明,双唇紧抿成线。
他一言不发,示意萧亦行跟他走进里屋的密室。
密室昏暗狭窄,陈设也简单,最深处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半人高的画像。
萧亦行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画中的人凤眸清浅,唇角勾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与他遥遥对望。
心中的一根弦,轰然崩断了。
他在那个瞬间,几乎认为画中的人就是自己。可走近看,裱装完好的画卷早已泛黄褪色,遍布细细密密的褶痕与磨损,以纸张陈旧的程度推测,少说也有几十年了。
那时,他根本还没有长成这副容貌,甚至未必出生。
“很像吧”,北桓轻轻扯了扯唇角。他看向画中人的眼神很是温柔,目光却在转向萧亦行的那一刻,渐渐凉了下来。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跟你说个故事。不,准确讲,应该是往事。”
......
萧亦行在震惊和错愕中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知道北桓疯魔,但没想到会疯魔执念至此。
他能理解那种痛失挚爱,死生不复相见的刻骨铭心,却断然不能认同他的做法。
萧亦行失神半晌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人的魂魄不能长期离开躯体,五百多年的封印,他的人魂可能早已不在。”
他喉头发紧,声音艰涩道:“北桓,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些,别再自欺欺人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北桓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桌面,发出有节律的声响,脸庞半埋在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情。
“我原本以为你会同我一样。可没想到,我赌错了。”
北桓缓缓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躯在光影交错中显出咄咄逼人的压迫感。
隐藏在暗处的锋芒与獠牙终于显现,矜贵儒雅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丝从未见过的阴恻恻的笑容,他猛然将萧亦行拽起,往后重重一推。
猝不及防,后脑咚的一声磕在坚硬的墙壁上,萧亦行眼前一花,身体滑了下去。
北桓须臾间已至,一手用力抵在他的肩头,微微侧过脸贴近萧亦行的耳畔。
低沉的嗓音悠悠传来:“亦行,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也以为你对顾衍之一往情深。可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喜新忘旧的东西。”
“我给过你机会。可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
第73章 青丝成雪
强烈的撞击让萧亦行耳边嗡嗡作响,迟钝的剧痛侵袭神经,半晌才听清北桓说出的话。
尘封的记忆轰然开启,卷入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萧亦行反手握住北桓的手臂,猛然发力将他推开数步。他的面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血色,眼眸却一点一点透出冰冷森然的光芒。
“那日傍晚你到过竹舍,劝我用楚杭的魂魄换回顾衍之,我拒绝了。所以你抹掉了我这段记忆,还在楚杭面前演了一出好戏,激他与我反目?”
北桓嘴角挑过一抹讥讽的微笑,“你终于想起来了。”
“但是楚杭中冰凌花之毒已久,所以你是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无论我答应与否,你都有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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