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楚河收回远望的视线,从乾坤袋里取出薄被给阮青逍轻轻盖上,仙人长睫颤了颤,放在周遭的神识捕获了熟悉的气息,又如花间暂歇的蝴蝶合拢双翅,在弥漫着白茶的另一人气息里安睡。 他如笋一般嫩白的纤细指尖垂在榻旁,从薄被下露出,沾着初春早花的几分微红,逍楚河看了片刻,将那温凉指尖拢在了掌心间。 这一瞬间,他没有算计,没有阴谋,没去想一切,只仿若一座石雕般静立在那里。 发现自己重生时,逍楚河以为自己是恨这个人的,可慢慢的,随着时间流逝,他才发他一直想要的,不过是当年那段,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是昆仑山上相伴的数年。 活着就好,他想,手指微蜷,牢牢将那手指拢在掌中。 阮青逍,我不恨你了,不恨你用温暖侵蚀,最后又干脆利落地丢下我了,再不回头。 这一世我们好好的,好不好?师尊? 成为魔君的那一瞬间,逍楚河以为他能拥有所有过往不可求的东西,包括于这个人。 可最后,他才发现他错了,代价是这个人再无可挽回的性命。 那个红尘里,他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他。 一声轻微响动从窗边传来。 “喂,”桑折蹲坐窗旁,长尾摇曳,声音响在逍楚河耳中,有些警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得是逍楚河的真正身份,他确实不认识逍楚河,但却认得那位名满天下的晚夜仙君。 能被他叫师尊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青逍观里的那一位担得起了。 想到这里,小兽又望了眼榻上安眠的阮青逍,湛蓝眸底涌着复杂。 这位道主似乎和传言中的并不相似。 逍楚河抬起眼望过去,漆黑的眸底浮着一层浅淡的珠光,如灯色下的一汪江水,温柔未曾消褪。 他是什么人?这个答案其实连逍楚河自己都不知道。 他是弃种、是罪孽、是天魔、是……他曾经寻找过,努力过,曾背负世间骂名,也站在最高处过,但最终…… 天魔温柔的视线落下,嗅着空气中若有似无蔓延来的雪香,他喉骨微微滚动,声音低哑暗沉。 “不重要。” 桑折眉心紧紧皱起,余下的话却陡然消失在那只魔看过来的一眼里。 逍楚河眉眼冰冷,眸底几分暴戾,就像那日他狠狠掐住他脖子的模样。 “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你至今还能活着在这里和我说话,已经是我对你最高的容忍了。” 第二日早,阮青逍是在一股甜香中醒来的。 长睫扑扇间,眼底迷茫消作清醒,耳边传来几声碰撞的轻微响动。 他转眼去,正见墨衣劲装的青年在案边忙碌。 被箭袖紧缚的腕下延伸出去修长匀称的指骨,正端着碗碟,依次摆放在案上。 一缕金阳从窗外流泻来,落在蹲坐窗棂旁案,正心无旁鹭舔着爪爪毛的小兽身上,将他雪白的皮毛渡上一层金色,亮闪闪的。 此景此景,俨然令人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感。 阮青逍贪晨起时的那点懒散,不愿起身,半张脸埋进松软薄被中,又垂落下眼,倦意复涌。 怀中却突兀钻进来一小团柔软,光滑温暖的皮毛贴着手臂,毛绒绒的头颅拱进他掌心中来。 他知道是桑折,也没有去撵,只当主动送上来的抱枕虚虚拢在臂间。 有谁能拒绝一只主动送上门的毛绒绒吗?反正他不能。 小兽潮湿滚烫的鼻息在他掌心间呼出水雾,阮青逍动了动手,有些坏心眼儿地想抹去他毛上,下一刻却被轻轻叼咬起指节,触碰到滑腻又柔软的东西。 他一个激灵,当即抽手睁眼,眸底清明一片,再无半分睡意。 霜白纤细的指骨上还残存着发亮的水色。 桑折钻出被子,顶着拱乱了的毛摇了摇尾巴,满脸乖巧地注视着他,湛蓝的眸底浮着一片无辜。 阮青逍:……这模样好像有点眼熟。 他下意识转眼,目光冷不丁撞入一双墨色瞳眸中。 那双平日里素来乖巧纯良的眸子里,隐有杀机一闪而过。 阮青逍心下微微一惊,再想寻去时,却只见一片无风无浪的温柔墨海。 许是看花了眼罢,他想,这是逍小河,又不逍大河。 今日早膳很丰富,看得出来青年是下了好一番功夫的,喝了口甜而不腻的红豆粥,阮青逍的视线落在桑折身上。 “待此间事了,我便往灵空去了,你往后作何打算?” 小兽只装看不见,整张脸埋进碗里吭哧吭哧地干饭。 “说话,”阮青逍看他,淡淡的威压散开,如冰似雪,暗香浮动。 “我,我想跟着你……” 桑折的声音是很清亮的少年音,小兽舔了舔嘴边沾上红豆汤的皮毛,声音低下去。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是你闻起来,实在是太香了。” 诡兽在人们眼中一向被视为厄运之兽,他们与生俱来的诅咒之力令人既惧怕又眼红,常有邪修捕捉诡兽,渴望从他们身上剥夺这种能力。 桑折耳朵垂下,“我父亲,母亲,阿姊都没了……幸得有好心人救我,我……” 这个遭遇……阮青逍余光扫眼逍楚河,青年神情淡淡,只提筷夹了一只汤包放他面前的食碟里。 “罢了,”阮青逍的声音响起,“你若想跟,便就跟着罢。” …… 浦阳村口处围了好些渔民,年至古稀的老人长拄着拐,在李大牛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来阮青逍跟前。 “仙师,仙师,这一次,多谢您二位了。” 他擦了擦泛红的眼,声音里有些激动的哽咽。 “您这次不光是救了俺们村的那些个孩子,还,还连带着救回他们……”村长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人堆里,长长叹息一声,“您不要钱财,也不要这些猪羊,俺也不知,该怎么表达俺们的谢意。” 阮青逍从荒山离开时,沿途带走了洞中散落的白骨,此时正如数被铺在那方空地里,等着四下来人认领。 这些枯骨上都裹着旧衣,有认出来的,当场红了眼圈,跪倒在地。 收回视线,阮青逍对村长感激的目光微一颔首,又道:“不必言谢,只是这其中当有过路人的遗骸,还望一并好生掩埋。” 村长擦着眼连连点头。
第72章 师尊,人人,寻寻 “你要是能帮我,我,我就把自己卖给你!” 就在这时, 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嘈杂声吸引了阮青逍的注意。 他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粗麻,胸前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孩童突然从纷攘的人群中挤出, 在周遭响起的抱怨不满声中,一路小跑了过来。 那张白皙俊俏的稚嫩脸颊上蹭着几道脏兮兮的灰痕, 像只街边落魄的小花猫。 这孩子瞧起来至多不过六七岁的模样。 他跑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望了阮青逍一眼, 四目相对下, 几分眼熟的神情令阮青逍微微一怔。 这个孩子的眼神, 他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小花猫没有停留,很快从他身边跑过,带起一阵小风。 “杜爷爷, ”孩童的声音脆生生的,却语调却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他揪着村长的衣角仰起脸, “我爹爹不在这里面。” 李大牛皱眉,望了阮青逍一眼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开口撵起了人。 “去,去去,到别处撒泼去,没看村长和仙师正说话了?” 小孩又望了阮青逍一眼, 视线在他素雅却绣有竹枝暗纹的袍边停留,瞳孔隐秘地颤了颤, 又扭回脸,攥着村长衣角不松手。 一双黑黝黝地眸子里满是倔意。 阮青逍下意识望了逍楚河一眼,并不是他的错觉。 这个孩子, 确实和年少时逍楚河有几分相像。 老村长空着的那只手握着小孩的手, 佝偻的腰背更弯了些, 嘴里含糊。 “乖宝,再找找,再找找,都在这里了。” 他显然不想再给阮青逍添更多的麻烦、 在老人固有的印象中,这些仙人能帮他们捉鬼已经算是莫大的恩赐了。 小孩却仍旧不撒手,黑珍珠似的眸底浮起执拗,还闪着明晃晃的‘你骗人’三个大字。 不远处有一扎着头巾的妇人跑来,二话不说,粗糙的指头就大力拧上小孩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 “告状,告状,一天到晚没看住就来告状,是俺对你不好么?天天就惦记你那个早死的死鬼爹,俺每日供你吃供你喝,你个小瘪三还学偷俺钱,俺还不能使唤你咋……” 一个没留神,小孩从她手里挣脱,和小泥鳅似的钻入人群不见踪影。 李大牛斥骂:“你个泼娘子,一天天打、骂,今日里就不能消停点,没看见俺们村大恩人站这里,净丢脸……” 妇人骂声一滞,似想回嘴,看了眼阮青逍,又悻悻走了。 “那孩子,”阮青逍收回目光,看向满面愧疚的杜村长和李大牛,“是怎么回事?” 老村长闻言长叹一声,摇头道:“造孽啊……” 荒山那一片,大小山脉众多,其中不知埋有多少枯骨。 捡回来那些人骨,不过是阮青逍顺手而为,实乃只是其中的千分之一罢了。 此时临近初秋,山中的景色比之繁世更能见得几分秋意。 偶有山风吹下枝头卷了边的微黄青叶,悠悠扬扬地擦着阮青逍眉眼落了地。 逍楚河捡起那片叶子,视线落在前方清风明月的身影上。 “你说他怎么想的,”桑折疑惑,“名声响誉各界的青逍道主,竟然愿意做这种小事?” 他以为阮青逍将那些人骨送回去,就准备离开了,谁曾想竟为了个微不足道的毛头小子又折回来。 山上这么大,上哪去找那具不知烂在何处的尸骸? 逍楚河没有搭理他,注视了半晌,拢指搭在青叶上,将那片边缘泛了黄的叶子小心收好。 无论是什么身体,他师尊从未变过,一如既往地温柔。 所以才会招惹那么多的垃圾……逍楚河眸色陡然沉下。 阮青逍的眼前浮着一件磨秃了皮,连露出棉絮都发黄了的老旧护手,他指尖一道法诀打去,护手晃了晃,又再度悠悠往山林中飘去。 其实这一桩子事,他原先是不打算管的,但那个孩子望过来的眼神……太像年少时的逍楚河了。 老村长的话回想在他耳边。 “这娃娃也是命苦,他娘生他时走了,他爹就娶了后的,后的还带了一个小的,就成天使唤他。后来呢,他爹上山打猎,一去不回头,后娘带着小的跟隔壁杀猪的跑了,留下他跟着婶娘……”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阮青逍轻轻一叹,知晓他这心软的毛病八成是改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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