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殿外的鬼戎亲卫领命,闪身而出。 元彻正对着铜镜塞回头发,又听沈之屿道:“别干坐着,看一看臣是怎么处理的,以后得您自己来。” 元彻对自己这缕摁下去又翘起来的头发很是不爽,正较着劲儿,随口回道:“啊?不能大人和朕一起吗?” “不行。” 元彻一愣,发现了这句话中的微怒,立马老实。 沈之屿看着他又翘回去的头发,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替他整理了:“乖,要听话。” 头发和他主人一个德行,沈之屿一出马就不乱蹦跶了,元彻:“好。” 亲卫动作飞速,不一会儿人就将人带回,牛以庸按规矩叩拜之后,接到了鬼戎亲卫递来的折子,打开一看,上面写满了弹劾他的话语。 沈之屿没急着发话,看样子是要将这个开头推给他。 牛以庸心里飞速盘旋着,心知第一句话至关重要,怎么说直接决定自己的立场和后续发展,他这位置还没蹲满两个时辰,沈之屿定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既然不是兴师问罪,那就别的事。 别的事……沈之屿在这个节骨眼找他能有什么事?之前发生过哪些事能连系上这件事? 牛以庸灵光一闪,拱手道:“下官定不负大人所托。”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领了命再说。 沈之屿一笑这人油滑得很:“还记得去年温府里我问你的话吗?” 牛以庸当然记得,那晚多亏了他好好回味了那些问题,才有了今日。 “下官记得。” “不止是要你记得字句。”沈之屿道,“我为什么会问那些,为什么满意你的回答,以及给你留了哪些漏洞让你发现是我在幕后,知道吗?” 牛以庸点头,一一简略答了。 沈之屿还算满意他的回答:“那好,现下百废待兴,你刚入朝堂,短期内不宜有大动作,当下不需要你做别的,以这些想法为主要核心,拟一本册子出来,你若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也可一并加进去,半月之内完成雏形,送来我府上。” 选官制的变革! 这册子一旦完工,那就是横在官吏上任的关键,一问一答之间尽显人心和实力,甚至能代替以往子承父业。 其中最可怕也最关键的是,从今往后,谁上任谁下任,并不是人和权说了算,而是白纸黑字,被空降冒名顶替者伸冤也方便许多,彻底改从古至今的理念,扼杀了拉帮结派。 不说十成十地塞选出良吏,至少那些胸无半点墨水和纨绔之辈会被拦在外面。 牛以庸心里当然是高兴的,这证明以他为代表的寒门子弟能出现在朝堂上,并不是一种时运国乱后出现的政治变态(注2),而是一个开始。 可……自古以来,变法者不会有好下场,变法能成功的也寥寥无几。 商君强秦,结局却车裂惨死,介甫三次拜相罢相,最后孤身离去,牛以庸难免有些忧心:“大人,这事儿下官本不该参言,可事关甚广,下官斗胆,这会不会太直接了些,引起朝堂动荡。” “你的问题合理,思虑也很对。”沈之屿听他这样问,就知道他是对此事上心了,先夸奖了一番,继而道,“但册子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落实,落实后,从京城至地方,道道下去会面临多少关卡,能不能到位,这都是问题 ,没能想的那么容易。” 既然沈之屿这样说,牛以庸也放下心来,起身告退。 鬼戎兵亲自护送牛以庸回了家,时间紧迫,他辞了朋友的恭贺宴,转身投进书房,取出宣纸平摊在案台上,回想着当日对话,毛笔刚浸上墨,还没落下第一笔,下一刻,毛笔骤然落下。 墨水在纸张胡乱晕染开。 不对。 牛以庸后背骤然发麻。 前朝的大树几乎已经尽数倒塌,剩下一些小鱼小虾不足为惧,如今陛下如日中天,正将民心一点一点地往自己手心中拽,兵力也一如既往的势不可挡,差的只是一个更加适合的朝政体制,以防再走上李氏老路。 这样的情况下,想要颁布一道法令,会很困难吗?还怕不能落到实处吗? 从一开始,沈之屿的话就在骗人! 什么选官制,像这种徐徐图之的东西,沈之屿会用,但绝不是他最锋利的武器,沈之屿这种人,毒和狠才是本质! 他想用选官制为表,来掩盖心中更大的谋略! “来人!给本官套车,快!” 牛以庸回过神来,拔腿就往外跑,小厮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去准备,路上还摔了一跤,半柱香不到,牛以庸已经坐上了马车。 车夫刚端上饭就被喊了过来,嘴边还沾着米粒,擦着汗询问:“大人去哪儿呀?” 牛以庸:“去皇……” 车夫没听见后面几个字:“什么?” 牛以庸没敢把“城”字讲出来,顿了须臾,在车夫的疑惑下,撩开车帘,走了下去。 “没事,你们回吧。”他摆摆手。 车夫和小厮面面相觑,但不好多说,只能把牵出来的马车又重新牵回去。 沈之屿如今身份敏\感,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进皇城,为什么今日偏偏要在皇城议政殿内,当着陛下的面对他说这些话?单纯只是想做此事,何不把他叫去丞相府? 沈之屿话里有话。 这分明是在警告他,无论猜到了什么,都把嘴闭紧了,好好办好交代给他的事情,不要做多余的。 牛以庸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回了书房的椅子上,他换了一张纸,重新拿起笔, 一炷香之后。 牛以庸抱着脑袋,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书房内全是揉成球扔掉的纸,墨香四溢的书房里,自言自语道:“沈相,你算得陛下好狠啊……” . 而陛下丝毫没察觉出猫腻,还笑嘻嘻地跑过去给丞相大人捏肩膀:“朕的大人真厉害,这样一来算是永绝后患了。” 沈之屿笑道:“这就满足了?” “还有别的?” 沈之屿放松身体任陛下伺候了会儿,然后起身去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物。 一副大楚的地貌图。 绘制于七年前先帝登基时,除了道路之外,还有各藩王的势力范围,可以明显的看出,礼国的地势最好,处于两河流域交界处,背后靠海,还能在沿海一带贸易通商,齐国则是最大,占据了大半个东方,剩下的藩国,要么所处之地贫瘠,要么国土面积还不如京城大。 沈之屿:“笔。” 元彻不明所以,从龙案上随便抓了一支递过去。 沈之屿接过手,一看竟然是朱砂御笔,心道可真是没规矩,但还是将就着用了:“看好。” 那一场地动之后,鬼戎兵没能挖出齐王的尸体,齐国那边派探子打听过,一直没有回去,无论齐王本人是生是死,如今齐国没了王爷,在沈之屿眼里,齐国就得“死”。 他才不是什么正义慷慨之士,趁人之危这种事不做白不做。 沈之屿从最西方的京城开始,连出一条平滑的线,正好贯穿京城礼国齐国,不仅如此,此线还将大楚分为了南北两地。 “陛下在京城这一仗打得极为漂亮,名声定然已经远扬,算是达到了臣之前所想震慑的效果。”沈之屿道,“接下来就以京城危难齐王非但不拱卫,还擅自离藩为由,大做文章,摘了他的王爵吧。” 齐王用李亥挑衅元彻,这种看似以礼制为表皮实则耍流氓要挟人的做法,沈之屿直接反手给他玩了回去,让他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 还不用废一兵一卒,叫想要随齐王站队的人有苦说不出。 谁叫他自己离藩的呢,又不是元彻逼他离的。 元彻看着这条线,总觉得背后藏着什么奥义,沈之屿不会平白无故乱划线。 沈之屿提示道:“南北之地分开看,各有何特色?” 元彻答道:“南方之地多富饶,可地势原因,大多以经商为主,发达的也只有银子,养出来的兵不堪一击。” 沈之屿点头:“北方呢?” 元彻:“北方夹在北境和中原之间,与北境隔着一座塔铁萨山脉,北境人爱饲养狼群,以狼为坐骑,再加上对严寒高山天生的耐力,较容易跨过此山脉,而中原人想要跨过,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北方诸国常受北境部族的侵扰掠夺,北方人虽比南方人善战,但仅有的物资让他们自保已是勉强……” 元彻猛地抬头! 这一条线,让有钱有粮的拿不出兵,有兵的没有钱粮,从根源上断了中原李氏藩王的联盟的可能,继而李亥也失去了作用,更杜绝了出现其他人效仿齐王! 沈之屿将图和笔还回元彻手中:“齐国一收回,接下来的时间,陛下可能会收到许多藩王的投诚,其中可能会有观望时局之辈,可能会有真心实意之辈,但无论是什么目的,他们的结局都会一样。” 元彻接道:“削藩?” “没错。” “只要听话懂事,他们可以有一个还算安逸平顺的后半生,但一定不能留王爵,更不能留玉牒。”沈之屿道,“您是新帝,等事情忙完后,大楚的国号都得改,真正的改朝换代,除了换个人坐龙椅,还有一场刨根问底的变革,留着前朝皇族算什么?” 第一步是摒弃掉血脉之贵。 第二步是不再需要藩王。 元彻下意识地问:“还有第三步吗?” 沈之屿道:“削相权。” “什么!?” 元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抓过沈之屿的肩膀,让他正视自己:“不行!朕还想让你……” “臣早就不打算归朝了。”沈之屿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了他的后话。 “牛以庸等人的存在,是一个独立于外朝、陛下自己私有的内阁班子,保证陛下的决策不会受外朝掌控,从而杜绝耳目闭塞,之前一切紧迫,只能给他们一些挂名和旁枝末节权利,这不像话,帝王的内阁怎可随意,他们更不能以谋臣和幕僚自称,而是真真正正有官职在身的内朝朝臣。” “朝堂的权利来来去去无非就是那些,牛以庸等人上位,那就得有人让位,并且让出来的位置还能接触到政事的核心,不然也是无济于补,正好臣离开朝堂已快一年,还和陛下立场‘对峙’,陛下大可以此为借口,削掉部分相权,拿去给他们。” 若说元彻今早在朝堂上办的事是将烂摊子马虎清扫了一通,那么到此为止,沈之屿已经将方方面面处理干净,仔细到每一个角落。 但元彻从来没想过要沈之屿牺牲属于他自己的权柄。 削相权意味着什么? 除了大权旁落外,还有一点,若有朝一日他做了辜负沈之屿的事情,沈之屿是没有任何力量和他反抗的,只能眼睁睁等着等着结局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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