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运歪歪头,有些迷茫,她这个年纪,对情爱尚且懵懵懂懂,又忍不住好奇:“以后,我们也会遇到这样的人吗?” “也会有谁让我觉得,非他不可吗?” “哥哥呢?”她回眸转向谢征,“妈妈说,哥哥和爸爸的个性很像。” “哥哥也会为了什么事,赌上一切拼命去做到吗?” “……” 谢征不知如何作答。 他忽然想起一双眼睛,执拗又眷恋地看着他的眼睛;尔后,是同眼前一样,将尽的黄昏、人影熹微的墓园。 他想起有人曾从后方紧紧拥抱住他,体温冰凉,却像有蓬火打心底腾起,从里到外将他灼至沸腾。 有的,谢征想,有那么一件事,哪怕赌上一切、拼命也要做到。 ——眼下,他应当正在途中。 漫长的时间不过瞬息。 意识到的那一刻,困住他的幻象陡然变了模样。 秦颂梨、谢运、遗照上的谢故醒、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老师与同学……无尽的黑影黏稠涌动,伸出手死死捉住他,不欲让他挣脱。 谢征听见后方近在咫尺的恶鬼嘶鸣,阴风阵阵,锋利得能斩断万物的威胁只差半步。 而他深陷业障之中,难以动作。 就在这时,一只手穿过重重浊气,伸到了面前。 傅偏楼沉声喊道:“谢征!抓住我!” 没有片刻犹豫,谢征捉紧那只手,就像捉住他往后的人生。 235 幽冥(八) 分道扬镳。 就像从泥潭脱身, 谢征被那只手拽了出去,耳目骤然一清。 黑雾不依不饶地缠绕过来,像是知晓无力回天, 化作的人形纷纷敛去方才的阴冷, 露出哀戚之色,声声切切。 “小征,你不回家了吗?” “哥哥, 你要丢掉我跟妈妈?” “当年你答应过,要替我照顾好她们的……谢征,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 哪怕清楚那些都是假的,谢征仍有一瞬不忍,手指收拢, 微微用力。 这份力道传至傅偏楼掌心, 令他脸上浮现出片刻的空白。 触碰到谢征的那一刻, 他也听到了那些凄风苦雨般的声音, 看见了困住对方的重重幻影。 只一眼,他就认出都是谁,尽管从未真正谋面。 也是这一眼的功夫,被谢征丢在身后的几人似有所感,抬起头冷冰冰地望向他, 目光里充满指责与控诉。 傅偏楼狼狈地移走视线, 一经脱困, 便朝谢征扑去。 情急之时,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掐诀御枪,天问疾驰而来,带着跌落在一处的两人险之又险地避开恶鬼像咬来的利齿。 斩断的发丝簌簌从脸旁掉落, 倘若再晚半息,他们已身首分离。 惊天动地的惨嚎擦着头顶响起,谢征一顿,抬眼看去,只见追来的恶鬼像烫着也似,匆匆松开嘴,放开口中错咬的金线,眼露怯意。 ——线? 谢征面色微变,望向手腕,将众人扣在一起的血线不知何时伸出一条崭新的金线,在漆黑无边的地界中熠熠生辉,往后清晰地牵出来路。 然而,这条来路就在刚刚被恶鬼口中的虎头铡一斩两半。 古龙先前嘱托,生人易迷失于幽冥,这根线连结着他们与外界,是回去的唯一方法。 他言道,如非不得已,莫要回首。 一旦回首,来路显现,便从无形之物转为有形之物,倘若断裂,谁也不能从幽冥离开。 却不想,如今竟一语成谶。 恶鬼像没有继续追来,沿途退走,那根断成两半的金线也随之缓缓消散—— “还没完!” 不远处,陈不追厉喝一声,“应姑娘,借你的血一用!” 应澈伏在裴君灵身后,闻言二话不说,指尖如刀,在臂上长长一划,顿时血流如注。 裴君灵信手一推,灵力磅礴涌出,携卷龙血迎头泼向陈不追。 他起手投出数枚灵石,眼花缭乱地摆了个阵,接着掐指一定,金线两端仿佛受到某种感召,飞速朝阵眼窜去,勉强结在半空。 陈不追长舒口气。 “这东西曾在古前辈血中温养许多年,已半数炼化,我便藉此结成血缘之阵,在灵力耗尽前暂且不会有事。” 他大致解释两句,也是心有余悸,“还好有应姑娘在。龙族同脉同源,若是只有偏楼哥的半血,未必能成功。” 应澈捂着伤口,摇了摇头:“帮得上忙就好。” “傻姑娘,”裴君灵施术给她疗伤,“要你的血做个媒介,一两滴就好,放那么多作甚?” 应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时着急……” 至此,谢征绷紧的神念才略略松懈。 他扶着傅偏楼起身,蔚凤此时也御剑到身旁,苦笑道:“清规师弟,还好你没事。方才傅仪景感到天问失去气息,差点吓坏我们。还以为……” 摇摇头,他没有再说下去。 陈不追道:“我需在此守阵,怕是动不了了。照偏楼哥所说,这里应当就是轮回池,距天道不远,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走?” 一道声音玩味地插进来,“能走去哪里?” 傅偏楼俶尔回头,瞧见魔站在三尺开外,冷眼睨向这边,一双蓝眼闪动着恶意的颜色。 “是你在搞鬼……”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傅偏楼盯着那个与自己身形一致的影子,“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魔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嗤道: “傅偏楼啊傅偏楼,你们欲除我,莫非想我坐以待毙?若是呆在阳世,我没有躯壳,便是有心也无力。可到了幽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此处。”它张开双臂,展示着身后望不到边际的黑暗,神色邪佞,“皆是从界水沉下的业障,为我如臂指使。你们不知死活地过来自投罗网,我当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全都得留下来!哈哈哈哈……” 他仰头猖狂大笑,对面傅偏楼神情凝结如冰。 灵力凝聚成枪,以难以反应之势刺穿魔的身躯,却只将其打散为一团黑雾,很快又恢复如初。 “没用的,你们对付不了我。” 魔不屑地眯起眼,“而我……却能对付你们。” 话音落地,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陡然钻出许多道不同的身影。 有人、有妖,有凡人、有修士,有生者、有亡魂。 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容,露出的神色却同魔一致,阴恻恻的十分不怀好意。 其中,甚至站着另一个蔚凤。 “这是……” “你们的业障与尘缘。”魔并不吝啬解释,微笑着说,“过去的修士究竟为何谈其色变,就好好感受一下吧。” 它朝前一指,那些影子便铺天盖地地一拥而上。 傅偏楼几乎睁不开眼,他念及还在守阵的陈不追,暗道不好,艰难地转身去寻,见人果然也为黑雾侵扰,神色挣扎、冷汗涔涔。 阵法断断续续地亮起又熄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他还未有动作,魔忽然看了过来。 “对了,还有你。”魔轻声细语,“你也好好感受一下吧,傅偏楼。” 它朝傅偏楼走来,全身不断逸散出黑雾,如蚕吐丝裹茧,丝丝缕缕、严严实实地将他围拢。 耳边似有万曲齐奏,傅偏楼听到无数个声音,心底浮现起许多累积的苦痛。 一朝倾覆的永安镇、化为飞灰的白承修、落寞垂眼的无律…… 杀过的人和妖,前几世的任务者,活于世间所历经的一切,此刻都如尘埃般一齐涌来,将他淹没至顶。 因魔之故,傅偏楼虽浊气极重,却从未切实地体会过多余的烦扰。 直至这时,他才明白,何为孽债、何为心魔。 真的……很辛苦啊。 莫名地,他生出一个念头:原来谢征一直以来,便是这种感觉么? 如此左支右绌、心力交瘁? 霎时间心痛如绞,悲哀不能言语。他在茫茫黑雾中陷得更深,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迷蒙中,傅偏楼听到一道清脆长鸣,意识猛地一醒。 眼前烈焰燃动,华美光彩流溢而出,点缀着神鸟的尾羽。 凤火灼灼,连浊气一并点燃,不能近身。 他撑着手底柔软的绒羽坐起身,喃喃道: “蔚明光……?” 回过神来,傅偏楼才发觉谢征就在一旁,同样如梦初醒。 分明一并被蔚凤载于脊背,他的身体却有一部分穿过羽翼,陷没下去。就像那些能看到、却无法触及的魂灵一般。 傅偏楼心头一沉。 “清规!仪景!” 裴君灵叫道:“快要到一个时辰,拖不得了!让明光带你们先走!” 傅偏楼循声望去,看到裴君灵与琼光一左一右守在陈不追身前,她拔下了发簪,在周遭划出一道圈,护住了为浊气影响的宣明聆和应澈。 见他看来,裴君灵笑了笑,轻声道:“这里就交给我和琼光。” 他们一者自小修心,一者道心通透,即便是这样满目浊气的地方,依旧浑身干干净净、片尘不染,较旁人要自若许多。 傅偏楼精神一振,咬牙颔首:“好!” 魔忌惮着凤火,不曾欺近,只冷笑道: “轮回池比三大仙境加起来还要广阔,遍布浊气,你们要去何处找天道?自寻死路!” “找得到。” 谢征低声说,按住心口,阖上双眸。 “我听得到……”他骤然睁眼,看向一个方向,“蔚师兄,这边!” 凤凰发出一声唳鸣,示意了然。 双翼铺展,犹如黄昏晚暝,所过之处黑雾退避,能隐约看到底下被映亮的粼粼波光。 出乎傅偏楼意料的,魔并未再多加阻挠,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他们离去。 他摸了摸左眼,不能安心,忍不住回过头,遥遥与那双蓝眸相对。 那张与他如出一辙的脸上,露出一个似讥嘲似怜悯的笑来。 * 【到这边来。】 【这边……】 冥冥中,仿佛有道声音不住地与他诉说,逐渐清晰。 谢征揉了揉眉心,忽然开口:“蔚师兄,就到这里,停下吧。” “怎么?”凤凰口吐人言,“到了?” 摇摇头,谢征说:“你一直燃着自己的命火,对不对?寻常火焰,根本不能逼退业障。” 蔚凤沉默片刻,谢征低头看着原本光鲜亮丽的凤羽,又道:“你已经很虚弱了,莫要逞强。相距不远,我与偏楼应付的来。” “还真是瞒不过你。” 蔚凤苦笑着变回人身,脸色惨淡,见不到半分血色。 “虽然有意与你们一道……不过就我这副模样,大抵只会成为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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