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楼仰头看去,发觉所有修士面前的斥念都消失了。他忽而想到什么,转过头去,果不其然,原地只剩下一个拿着折扇的应常六。 那个轻浮得教人头疼的常玦已无影无踪。 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傅偏楼与应常六对上眼,对方朝他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 眉目舒展,为那张稍显冷肃的脸添上些许柔和,分不清究竟是应常六、亦或是常玦在笑。 收回视线,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人影。 待看清容貌,傅偏楼执着并蒂莲花,低头行了一礼:“无琊子前辈。” “……” 无琊子却未出声,眼神定格在他脸上,眸中光影变幻,半晌才问:“你唤作何名?” “晚辈傅偏楼。” “傅偏楼……好。”无琊子负手走近,“此并蒂莲花,由你摘得。” 傅偏楼犹豫一下,问道:“可……前辈,我并未让斥念消散。能否请您解惑?” “吾又何曾要其消散。” 闻言,傅偏楼吃了一惊,周遭修士一阵翻涌,过后,那个最初开口询问的人忍不住出声。 “无琊子前辈,这会否太……春秋笔法、强人所难?” 他语带愤懑,显然压抑着怒气,任谁拼得遍体鳞伤、到头来却发现从最初就走错了路,恐怕都不会舒服。 “前辈也说过,与斥念交谈、抗衡,使之消散,乃过去修心的办法。此话的意思,难道不是……” “便是吾有心误导,”无琊子冷哼一声,“你又能如何?” 那修士哑口无言,愕然地瞪大眼,完全没料到这位画中大能竟如此霸道、不加掩饰。 无琊子扫过四周,薄唇微启,语调张狂且轻蔑: “吾辈修士,与天争命,修道乃逐本我,怎可回避本心?” “本座说过,斥念并非你,而失去斥念的本体,也并非你。连自我都不欲面对、无法认同的家伙,能成何事?此等修心之法,懦夫行径,吾所不齿!”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众人不觉面露羞惭,讷讷无言。 无琊子斥完,话锋一转: “不过,吾一言既出,自不会落空。尔等斥念心口的确有枚莲子,首个摘得者,同样可前往总卷。只是所获莲花并非并蒂。” “而你,”她回眸瞧着傅偏楼手中的并蒂莲,眼里终于有了满意之色,慢声道,“一莲托生,你肯接纳斥念,想来,定然心志坚定、自信自悦。如此一来,吾也可放心了。” 傅偏楼听得迷惑:“前辈,这莲花是否为并蒂……其中难道有什么说法么?” 既然皆能去往总卷,目的已然达到,有什么要紧。 还有,放心,又放的是哪门子心? 无琊子不答:“把花给吾,吾送你离去。” 傅偏楼目光掠过身后,顿了顿,欠身问道: “前辈可否稍等片刻?晚辈有位…友人,情况不太妙,望能作别一番。” 他本只是试探,态度颇为小心恭敬;这位性子高傲的画中前辈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去罢。” “多谢前辈。” 将并蒂莲给出,傅偏楼起身利落,很快落在一个有些不省人事的青年旁边。 玄衣染血,浑身破破烂烂地倚靠着一片莲叶,瞧上去很是惨烈。 若说其他修士是追着斥念喊打喊杀,杨不悔则正相反——他的斥念状若疯癫,恨不得将本体除之而后快,哪怕本体死后自己也会跟着消逝。 而杨不悔,许是心中有愧,只求自保,不免节节败退,弄得四处是伤。 若非傅偏楼先一步结束了这场考验,还不知能否撑过这一炷香。 傅偏楼俯瞰着脚边,杨不悔不断喘息着,喉间发出破风箱般撕裂的杂音。 他面如死灰,一双眼浑浊而不见底,半分也无初来时那副清高张扬的样子,犹如随手掷于阴湿角落里的垃圾,颤抖不止。 瞧见傅偏楼,杨不悔挣扎了下,好似想爬起来。 然而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得垂下头,表达回避的态度。 毕竟是他十辈子的手下,傅偏楼非常清楚此时的对方在想什么。 无非觉得自己是看在陈不追的面子上来“关照施舍”,维系着一点摇摇欲坠的自尊不肯低头罢了。 杨不悔心高气盛,却有死穴。 戳中了,那点自尊算什么?要他做什么事都可以,当条狗都在所不惜。 ——从前,傅偏楼便是抓准了这点,叫他给自己卖命。 写在纸上,便是反派BOSS和他手下打头阵的反派炮灰,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没有什么温情,更何谈忠诚。 傅偏楼对杨不悔没有什么感情。 但,他也不会丢下人不管。 这回的考验,阴差阳错,倒让他进一步领会到杨不悔的想法,故而,起了些心思。 “杨不悔,”傅偏楼半蹲下来,传音道,“你想不想要成玄偿命?想不想要清云宗付出代价?” 杨不悔猛地抬头,堪称恶狠狠地瞪着他。 傅偏楼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个笑,好似漫不经心,却又一切尽在掌握。 漆黑杏眸中暗影沉沉,令杨不悔简直有种错觉。 错觉此人不是什么问剑谷天资出众、受尽宠爱的内门弟子,而是和他一样深陷泥潭之人。 看穿他的所思所想般,傅偏楼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 “若是想,从这里出去后,就把这个吃了。” 杨不悔握住冰冷瓶身,哑声问:“这是……什么?” “能帮你洗去灵根的好东西。” 这血丹炼出来后一直搁置,眼下恰好派上用场。 杨不悔为四灵根,中下品相,这瓶中的分量,足够他洗成三灵根里的上等品相了。 傅偏楼饶有兴味地瞧着对方脸色风云变幻,施施然道:“要不要?” 攥紧瓷瓶,好像要将其融入血肉一般。 杨不悔怎会不知,这人游刃有余在何处? 光只是添堵怎么够,他想要让成玄和那些清云宗的家伙们血债血偿,唯有变强;可天资犹如一道鸿沟,深邃得令他绝望。 倘若没有骗他,这东西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拒绝。 咬紧牙关,杨不悔又一次低下头,弯折了脊背。 “要……”他艰难地说,“我要。你有何目的,直说无妨。” 若换作从前,傅偏楼应当会借机要挟,叫他为自己做事。 但如今,他仅仅低眉敛目,收拢了眼眸中泄露出的冷光。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站起身,淡淡丢下一句,“我想要成玄死。” 杨不悔怔怔地望着他。 “还有。” 傅偏楼侧了侧脸,神情和缓些许,“在永安镇时,我与表哥多受杨叔杨婶照顾。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说完,他没有看杨不悔的脸色,大步离开。 “劳前辈久等。” 回到无琊子面前,傅偏楼又变得乖顺有礼起来,半点瞧不出方才心思莫测的深沉。 无琊子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沉默地抬起手。 并蒂莲轻触眉心,融化为一团暖光,没入其中。 傅偏楼只觉天旋地转,意识昏昏沉沉,一瞬不知今夕何方。 回过神来,他已置身于一片迷蒙白雾中,眼前展开一幅辽阔画卷。 ——是那《摘花礼道七宗卷》。 不同于先前简单几笔勾勒出的人形,这一回的画卷上,七位修士的模样精雕细琢,生动得好似要活过来般。 无琊子也在其上,清秀眉眼微寒,盛着不可一世的傲气。 有一刹,傅偏楼甚至以为她仍站在身前。 “傅道友……你也来了。” 身后传来一道清灵嗓音,带着些许干涩与紧张,还有不易察觉的一丝颤抖。 这声音是…… 傅偏楼转过脸去,瞧见定定望着他的裴君灵,以及那边熟悉的数人。 蔚凤、宣明聆、陈不追。 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琼光,还有……阖目未醒的谢征。 他吓了一跳,赶忙扑上前,焦急道:“他怎么了?” 宣明聆宽慰道:“清规无事,仪景,你先莫慌。” 闻言,傅偏楼稍稍冷静下来,这时,裴君灵恰好出声。 “神念冲突,清规才没有第一时间醒来。想来快了,你不必担心。” ……神念冲突? 傅偏楼眨眨眼,发现谢征眉心,一条火红鱼尾和花形印记交错着闪现,好似有什么在识海中相互争斗。 不,与其说争斗,不如说是在商量,气息十分温和。 他松了口气,目光望向其他人,察觉到哪里不对。 在场众人眉心,皆有一枚浅金色的花形印记,只是形状稍有不同。 陈不追额前是紫萱、琼光的是兰花、蔚凤的凌霄花和宣明聆的苏叶。 还有裴君灵的木槿。 若有所悟地摸上眉心,傅偏楼大概猜到,自己的应是并蒂莲。 “七人全数摘花,太好了……” 语调再也藏不住颤抖,裴君灵望着他们,几乎哽咽地呢喃,“太好了……!” 她满脸百感交集,双眸盈盈,好像下一秒就要落泪。 傅偏楼忙问:“阿裴?你怎么了?” 裴君灵却好似听不见他的话,仰起脸,痴痴看向那长长画卷。 好半晌,她才抹了抹眼角,不好意思地冲众人笑起来。 “抱歉,我失态了。” 仿佛知晓他们的困惑与疑虑,裴君灵主动提道,“待清规醒来,我会尽数说明。” 傅偏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反正谢征不醒,他也没心思去想别的,干脆盘坐到对方身边,盯梢似的托腮发呆。 这一等便是许久。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几人互通了下各自在画卷中的遭遇。 裴君灵喝茶,陈不追喝酒,宣明聆在炉边日夜不休地跟着铸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摘了花。 唯有蔚凤跟傅偏楼同病相怜,考验弯弯绕绕。 起初一道传音要他们彰显武力,去杀妖。 可蔚凤到场一看,却发现那些妖十分心善,不仅安居乐业不曾害人,还抚养着被丢弃的凡人孩童。 蔚凤见了,哪里还下得了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过来冲接受考验的其他人举起了剑。 谁知把场面镇住后,那群弱不禁风的凡人孩童中突然跳出一个女童,不由分说地将一朵花打入他的识海当中。 至于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琼光,傅偏楼知晓与他一道入画的是师寅,也不知两人间发生了什么,令他变成这副模样。 不过痛处到底不便乱提,众人心照不宣地掠过他,聊起了别的事情。 白茫茫的一片中,分不清日夜。 不知过去多久,谢征终于有了动静,发出模糊的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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